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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几看着邓指,默数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去、去、去……”,好,够了,这个“去”字通过他松动的门牙一共送出去五次。第五次陆焉识哆嗦一下,像真正的无救的口吃患者那样来了个寒噤,把最难启口的字眼从嘴里抖落出来。“场部礼堂”是他前半句话里最致命的几个字。整个句子连接起来是这样:
“我必须请假去、去、去、去、去……场部礼堂。”
五个“去”字为他赢得了时间——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所需要的时间,容他根据邓指的反应及时编辑修正下文的时间。陆焉识看见邓指的眼睛里没有坏脾气,无非有一点儿恶心,正派人物对于反派的正常生理反应——何况对一个十年前陪绑杀场给吓成语言残疾的反派。邓指的全称是邓玉辉指导员,第三劳改大队第七中队的高干。
“场部礼堂。”四个字不容置疑,毫不商量。
邓指眨着微红微肿的单眼皮,表示他允许这个年近六旬的结巴老囚往下说,说说他为什么“请假去场部礼堂”,而且还是“必须”。
很好,可以继续。老几观察着邓指,同时给自己的表演做鉴定。从他陪绑杀场到现在,从来没人怀疑过陆焉识的口吃是一场长期演出。正如邓指此刻也正在上他的当一样,赏给他一分超常的耐心,等他解释他凭什么用“必须”这样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词汇。老几在重复“去”字时,已经根据邓指的脸色把下半句话编辑好了。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多么不幸?一句不当的话吐出口,很可能就救不起来,落地即死。
接着他说场部礼堂正放映一部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片子里的主角是他的小女儿。小女儿叫冯丹珏。从1954年1月30日开始改姓,冯是她母亲的姓。口吃只允许他十分简略地讲述小女儿的成就。他的真话于是被省下了:那个最后目送他被押向囚车的小女儿,当时是大学一年级生的丹珏正跟女同学在弄堂里打羽毛球,没有拦网,水门汀地面上画的一根粉笔线就是拦网。父亲就那样走过来,走在一左一右两个警察中间。丹珏捡起羽毛球,抬起她十九岁的脸蛋,看父亲从她画的拦网上跨过去。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腕子上的铁铐向英国呢的大衣袖里缩缩,铁的刺骨冰冷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灼伤。
这就回到那五个被老几重重强调的“去”字上。五个“去”,个个必须。所以他请求邓指务必恩准。
然而一阵沉默来了。沉默从十二月高原的无边灰白中升起,稳稳扩展,在下沉的太阳和上升的月亮之间漫开。一大一小两棵黑刺立在五步外,细密的荆枝在沉默中一动不动。老几突然发现邓指的鼻孔黑黑的,跟所有犯人一样。邓指今早洗脸没照镜子,把昨晚灯油烟子熏黑的鼻孔留到了今天的脸上。原来邓指这样的高干家里也用拖拉机漏下的废柴油点灯,跟监号里一样。
老几精心编辑的话,通过唇齿舌的一个个人为磕绊,被送出口腔还是落地即死,救不起来了。他也成了骆驼刺,挺着繁密易折的神经,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