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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地,邓指爆出一个多牙的笑容。饥荒使人们珍稀的笑容显得多牙多皱,原来邓指也不例外。
邓指问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妻子信里提到的。妻子冯婉喻三年里的一封封信,主要内容就是小女儿。从小女儿怎样考上生物学博士开始讲,讲到她成为科教片里的主角儿,讲到电影获了科教片大奖,要在全国各地的影院、礼堂、广场巡映。因为毛主席说的“一定要根治血吸虫”。电影的名字都是毛主席起的:《借问瘟神欲何往》。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吆喝自己:停住!舌头太流利了!十年的成功伪装要功亏一篑了!但他顾不上。
万幸邓指没有留心。他看着他对面的老囚、老敌人,心平气和,却在一个冷不防的地方突袭了陆焉识,打断他的话,说操,老陆,毛主席真给那个电影起名字了?陆焉识说,有诗为证——七律《送瘟神》,1958年7月1日写的,因为毛主席看了头天的人民日报报道的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邓指又在半腰上打断他,说老陆,你女儿怎么这么霉气?!长得排排场场的,摊上你这么个瘟爹!
陆焉识这时的心给两声“老陆”弄化了。化得眼里全是热泪,冻得又瘪又硬的两个眼珠开始热胀冷缩,钻心地痛。
邓指接下去告诉他,他们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谁。组织上耳聪目明,什么不知道?不过如果他要是老陆,就不费那事兴师动众请假。不就是电影里的女儿吗?看了也是你认她她不认你,有什么看头?还要组织破例给你批假,狗日老陆,你打听打听,农场建场四年,都批过谁的假,有没有为这种事批假的。
陆焉识马上不做声了。做了十来年犯人,他没有痴长十来岁,跟干部硬上不行。不准许已经放在那儿,你非要硬上,跟他讨出“准许”,能讨到的最温柔反应是没趣,正常情况下,能讨到的是臭骂、戴纸镣铐、罚跪,或者罚饭。被罚掉一顿饭,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仅次于死刑。
“耽、耽、耽误您时间了……”
陆焉识知趣地笑笑,等待邓指挥挥手叫他开路,跟上队伍。
邓指却又笑了一下。邓指是个没什么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这一会儿就笑了两次,笑超额了。邓指一身发白的军装,肩膀微耸,好让那件军大衣不滑落下来。邓指转业的时候恐怕把半个军需库房都背回来了,穿不完的军装,老婆孩子都穿,穿烂了打军用补丁,再烂就做军用抹布,糊军用鞋疙疤。偶然瞥见邓指家门口晒出来的鞋疙疤,军用破布色泽浓淡不一,可以做十年来解放军军装史标本。笑还没散尽,邓指说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别的新片子没到,就这一个“血吸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过主要还是看老陆女儿。想看看她是怎么长的,这么像狗日老陆!老陆可是个美男子,要不是当反革命给弄到没人烟的大草漠上,还不得欠一屁股风流债。陆焉识这才认识邓指:原来不是一截矮木头,话一点儿也不干巴巴,油荤蛮大的。邓指最后说这部科教片还会在场部礼堂占一阵子银幕,因为雪大路冻,其他片子跑不上来,这部片子又跑不走,老陆不用着急,指望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