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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櫈上。就着矮茶几烧烟,他后母今天却是特别的兴致好,拿起描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传庆,你在学校里有女朋友没有?」他父亲道:「他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后母笑道:「传庆,我问你,外面有人说,有个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追求你。有这话没有?」传庆红了脸,道:「言丹朱──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他父亲道:「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传庆想道:「我的钱?我的钱?」
总有一天罢,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
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麽盼望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雄赳赳地,「聂传庆,聂传庆。」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夺了过来搓成团,向他脸上抛去。为什麽?因为那触动了他爸爸暗藏着的恐惧。钱到了他手里,他会发疯似地胡花麽?这畏葸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训练成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他爸爸见了他,只感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害怕。他爸爸说过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麽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传庆这时候,手里烧着烟,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亲。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
烟签上的鸦片淋到烟灯里去。传庆吃了一惊,只怕被他们瞧见了,幸而老妈子进来报说许家二姑太太来了,一混就混了过去。他爸爸向他说道:「你趁早给我出去罢!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让人家笑你,你不难为情,我还难为情呢!」他后母道:「这孩子,什麽病也没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着,还当我们亏待了他!成天也没有见他少吃少喝!」
传庆垂着头出了房,迎面来了女客,他一闪闪在阴影里,四顾无人,方才走进他自己的卧室,翻了一翻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几本书。他记起了言丹朱屡次劝他用功的话,忽然兴起,一鼓作气地打算做点功课。满屋子雾腾腾的,是隔壁飘过来的鸦片烟香。他生在这空气里,长在这空气里,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麽,闻了这气味就一阵阵的发晕,只想呕。还是楼底下客室里清净点。他夹了书向下跑,满心的烦躁。客室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霁红花瓶里插着鸡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红木方桌旁边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凉的,像公共汽车上的玻璃窗。
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朱──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
他随手拖过一本教科书来,头枕在袖子上,看了几页。他彷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不大识字的年龄,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也不知道念的是什麽。忽见刘妈走了进来道:「少爷,让开点。」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铺在桌上,桌脚上缚了带。传庆道:「怎麽?要打牌?」刘妈道:「三缺一,打了电话去请舅老爷去了。」说着,又见打杂的进来换上一只一百支光的电灯泡子。传庆只得收拾了课本,依旧回到楼上来。
他的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的书。
他记得有一叠『早潮』杂志在那儿。藤箱上面横缚着一根皮带,他太懒了,也不去褪掉它,就把箱子盖的一头撬了起来,把手伸进去,一阵乱掀乱翻。突然,他想了起来,『早潮』杂志在他们搬家的时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让两只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头垂着,颈骨彷佛折断了似的。蓝夹袍的领子直竖着,太阳光暖烘烘的从领圈里一直晒进去,晒到颈窝里,可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天快黑了──已经黑了。他一个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里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出来的昏暗的哀愁……像梦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间,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母亲。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子,至于那隐隐的眼与眉,那是像月亮里的黑影。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亲冯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