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 (第5/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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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柳原嗤的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麽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麽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流苏试着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久了,你怎麽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藉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麽藉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麽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麽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人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领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诉你为什麽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荑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獃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赔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色方才和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俱、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麽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听徐太太屋里鸦雀无声,知道她一定起来得很晚。徐太太彷佛说过的,这里的规矩,早餐叫到屋里来吃,另外要付费,还要给小账,因此流苏决定替人家节省一点,到食堂里去。她梳洗完了,刚跨出房门,一个守候在外面的仆欧,看见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门。柳原立刻走了出来,笑道:「一块儿吃早饭去。」一面走,他一面问道:「徐先生徐太太还没升帐?」流苏笑道:「昨儿他们玩得太累了罢!我没听见他们回来,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们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拣了个桌子坐下。石阑干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着的叶子在太阳光里微微发抖,像光亮的喷泉。树底下也有喷水池子,可没有那麽伟丽。柳原问道:「徐太太他们今天打算怎麽玩?」流苏道:「听说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们找他们的房子,我们玩我们的。你喜欢到海滩上去还是到城里去看看?」流苏前一天下午已经用望远镜看了看附近的海滩,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只是行动太自由了一点,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议进城去。他们赶上了一辆旅馆里特备的公共汽车,到了中心区。
柳原带她到大中华去吃饭。流苏一听,仆欧们全是说上海话的,四座也是乡音盈耳,不觉诧异道:「这是上海馆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麽?」流苏笑道:「可是……专程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的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场看过了两次的电影……」流苏道:「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柳原笑道:「你爱怎麽解释,就怎麽解释。」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地擎着那玻璃杯,只管向里看着。流苏道:「有什麽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里头的景致使我想到马来的森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
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过身来指点着。隔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忽然觉得他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道:「做什麽?」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着旗袍。」流苏连忙沉下脸来道:「少胡说。」柳原道:「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装,也许倒合式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流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麽打扮着也不顺眼!」柳原笑道:「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谛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柳原听了这话,倒有些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流苏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自己,声音又哑又涩,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欧拿帐单来。他们付了帐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调情──顶文雅的一种。
他每天伴着她到处跑,什麽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打饭店、思豪酒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晚上他们常常出去散步,直到夜深。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她总是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作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着他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彷佛下楼梯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里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
只有一次,在海滩上。这时候流苏对柳原多了一层认识,觉得到海边上去去也无妨,因此他们到那里去消磨了一个上午。他们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流苏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口,就是个小红点,像朱砂痣。」流苏又道:「这太阳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晒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凉棚底下去。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地响。人身上的水份全给它喝乾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来:「蚊子咬!」她扭过头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这样好吃力。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流苏果然留心着,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让牠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两人劈劈拍拍打着,笑成一片。流苏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头一看,柳原还在原处,仰天躺着,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那里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又晒成了金叶子。流苏回到了旅馆里,又从窗户里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辫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黑荑妮烧了灰,流苏也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