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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觉越过轰隆的机器噪音,能听见枪声穿过糖厂,跟着跑去的青灰马远去。老几从糖浆池子里爬上来,浑身重得他一步也走不动。泡透糖浆的老几成了个铅灌的老几,迈着铅一样的步子,挪到一个角落。角落里堆放了许多破烂口袋,等着被缝补好了再去盛装原糖,老几就藏在口袋堆里。
骑马的军人还要花一点气力追上青灰马呢。即便追上,他也不一定会马上想到诡计多端的老几在糖厂就已经金蝉脱壳。
大约十分钟之后,老几听见糖厂的犯人换班了,有人朝棚子里走来。他赶紧挪着铅一般的步子,挪到院子里。院子乱七八糟,废机械,破机床,大捆的干甜菜,任何阴影都庞大宽阔,足够把老几拥入黑色的怀抱。
天完全黑下来。糖厂里日班已经换成了夜班。老几是蹲着躲藏的,等他想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几乎不可能:他下蹲的姿势已经随着灌满棉袄棉裤的糖浆凝固,被铸成了一个蹲着的糖人。他蹲着慢慢向一侧走,仅仅几步,所耗费的体力不亚于那场跟子弹的赛跑。但他不敢坐下,生怕一坐自己又成了一具坐姿的糖人。月光很好,老几在月光里看到了一根棍子,他开始往那里挪动。他终于移动到了棍子跟前。由于棉袄袖子把他的胳膊塑成了抱膝的姿势,他很难痛快地用棍子敲打棉袄关节处凝固的糖浆。他改变了策略,开始用棍子敲打棉袄前襟的纽扣。
一块块糖被敲下来,老几把它们塞进嘴里。一股股甜水流进他的胃,成了燃料。燃料把老几发动了,他一次次发力,终于把自己从糖衣棉袄里剥离。零下好几度的气温,多亏老几运动量巨大,也多亏有糖给他加油。大概十几分钟以后,老几把棉衣和棉裤关节部位的糖敲了下来。他摸了摸棉袄里子藏的东西。东西好好的,没有沾上糖浆。那是他最后的库存:46块9毛钱,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
月亮上到山顶的时候,老几僵硬地上了路。不能走大路,大路此刻正热闹,军人一个排一个连地到达,见什么都叫“站住!”老几连小路都躲开了。他就在荒草里开路,他照相般的记忆这时可是好使,还有他的知识,这些都避免他迷途。他不急不慌地走着,200公里行程,急不得的。
第二天他花了大半天把棉袄棉裤上的糖揭下来,装进从糖厂偷的口袋里。然后他脱下棉袄,拆下缝在里子上的那块黑布和那团插着针的黑线。他把黑布缝在了棉袄脊背上。黑布不大不小,正好遮挡住“劳改”二字和下面的囚犯番号。泡过糖浆的棉袄针尖根本扎不进去,他的手被扎成一双血手才大致完成缝缀。
这以后的逃亡日子大致是这样,老几夜里行军白天睡觉。大荒草漠上建监狱,并对犯人松弛看管都是鉴于一个信念:没有吃的,放你跑你也跑不出去。老几却破了例。他的破例是个偶然,是个奇迹。棉袄棉裤上揭下的糖片可以补足他的给养,草地随处可睡,白天太阳把大草漠晒得阳春一般。
身上的糖够老几三生吃的。偶尔碰上顺路的游牧藏民回归他们的冬牧大本营,他就用随意的藏语和他们玩笑搭讪,再用一些糖片做礼,坐一段路的牦牛背,歇歇他走得血泡重重的脚。有一次碰到一家东乡族老乡,他用糖跟他们换了一只雪鸡,又学着他们的样连同雪鸡精美的羽毛一块在篝火上烧烤。那是他20多天的逃亡里程中唯一一顿不甜的餐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