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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无论是政治还是伦理、哲学,在人生和文学中都不是目的。只有人才是目的。
有一个文学流派激烈地批驳像我一样的作家,这个文学流派是自然主义。他们声称作家必须以所谓“一五一十”的方式复刻“现实生活”,不能加以挑剔和选择,不能做价值观的判断。所谓“复刻”,其实就是像摄影一样;所谓“现实生活”,其实就是他们恰好观察到的存在;所谓“一五一十”,其实就是“与我身边的人毫无二致”。但是这些自然主义者——或者他们当中还看得过去的几位——在两种文学属性上其实非常挑剔:风格和刻画。没有选择,就谈不上刻画,无论是非同寻常的人物,还是一个统计学上可以代表很多人的普通人物。因此,自然主义者其实只是在一个属性上刻意避开选择:情节的内容。他们认为,对内容的选择上,小说家不应该有所选择。
这是为什么?
自然主义者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至少没有用理性的、有逻辑的、不自相矛盾的方法回答它。为什么一个作家要不加选择地“拍摄”他的人物的一举一动呢?是因为它们“真实”发生了吗?记录下发生过的事情是历史学家的职责,不是小说家的职责。为了启迪读者、教育读者吗?这是科学的职责,不是文学的职责,至少不是小说类作品的职责。让人见识苦难来升华他的灵魂吗?但是这已经是一个价值观判断了,已经带有道德目的,带有一个“主题”了——这些根据自然主义的章法是应该被禁止的。另外,要想升华任何东西,都必须了解升华它需要什么——要知道这个,就必须知道什么是善,以及如何达到善的境界——要想知道这两点,又必须有一整套价值判断的系统,伦理的系统,而这又犯了自然主义的禁忌。
因此,自然主义的立场可以被总结为,小说家在方法上有美学的自由,但是在目的上没有自由。他可以在他如何描绘他的对象上发挥尽可能多的创意、选择、价值观判断,但是他描绘什么则不应该选择——他可以选择风格或刻画的方法,却不能选择对象。人——文学的对象——不能被加以选择地观察和描写。人必须接受现实,接受一成不变的存在,接受不能评说的所见,接受现状。但是由于我们可以观察到,人主导改变,不同的人有所不同,人也追求各异的价值观,那么人的现状实际上由谁决定呢?自然主义的言下之意是:人必须接受小说家给出的现实。
小说家——在自然主义的限制下——不能判断也不能评价。他不是一个创造者,而只是其他人手下的书记员。他任凭其他人表达观点、做决定、选择目标、为价值观奋斗,决定人类的命运、灵魂和发展方向。小说家是这场战斗所抛弃的唯一一个人。他不被允许问这是为什么——他只能拿着记录本紧跟着他的主人,记下来主人的一言一行,捡起主人想要丢下的珍珠和粪便。
至少是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工作有损我的自尊。
我心目当中的小说家既要寻找矿脉,也要懂得加工珍贵的金属矿石。小说家需要发现灵魂的金矿,并把金子提取出来,制造出他能够想象到的最奢华的皇冠。
就像追求物质财富的人不会每天在下水道里游荡,而是深入高山深谷淘金一样——追求精神财富的人也不能只关心自家的后院,而要深入追寻最高贵、最纯净、最雅致的元素。我可不希望本韦努托·切利尼[2]天天玩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