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4/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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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云又招呼两个窜来窜去的儿子:“想农!罗卫星!你们两个……”
刚说完这几个字,手拎着两个热水瓶的杨云忽然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就那么一脚前一脚后地在车上站着,头微微地仰起来,肩膀侧过去,眼睛望向远处,嘴唇抖动了一下,又紧紧闭上,脸上闪过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像是娇羞,又像是喜悦,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怅然。
一瞬间的神情,蹲着的罗家园没有看到,站在车下准备接那两个热水瓶的罗想农看到了。罗想农看到后,顺着母亲的目光转过头,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那就是把一根扁担抓在手里、急急忙忙向这边走来的乔六月。
父亲已经老了,举手投足都显出了中年人的懈怠和迟钝,而乔六月看起来比从前更年轻,他的步态他的笑容他的发型都还是个冲劲十足的小伙子,灿烂,明媚,自然。这是十五岁的男孩罗想农一瞬间在心里发生的印象。
乔六月抓着的那根扁担油光滑亮,扁担头上还系了两根麻绳,是为了帮忙挑家什用的。他穿着一条过于肥大的军裤,挽着裤腿,赤脚穿着露脚趾的解放鞋,灰色中山装的肩部有两个半圆形的补丁,补得很有技巧,看起来就像是特意缝了两个垫肩。他满身泥水的样子,显然是刚从田里收工,得知了消息,来不及回家换身衣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杨云和乔六月的目光交汇,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一个人的头是低着的,另一个人的脑袋是仰着的。只一刹那,而后彼此移开,杨云弯腰把手里的热水瓶递给罗想农,乔六月自己转悠开去找活儿干。
一刹那的凝视,生命已经吸取了足够的能量,等待着为对方绽放。
罗家的两个儿子首先成了出入乔家的常客。
在不同类型的女人中,杨云是豪放和粗疏的,常年跟牲畜打交道,阉割、放血、开膛破肚、揪住耳朵打预防针、帮助那些刚刚开始发情的牲口交配,她习惯了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她的身上总是混杂了酒精药棉味和洗不干净的牲畜味。她连做饭都喜欢大手笔:有猪肉总是大块红烧,冬天烧一锅米饭足够全家连吃三天,如果手边菜肴的原料丰富,干脆一锅煮,连汤带水弄成大杂烩。
而乔六月的妻子陈清漪,细腻,温婉,讲究情调和品位。开春杨柳刚发芽,她怂恿几个孩子上江堤捋几把嫩黄的杨柳叶,回家洗了,细细地切碎了,搅进面粉,摊出清香扑鼻的杨柳饼。五月槐花香,她同样会拣回那些欲开未开的花,拿开水焯了,滗去苦涩的水,蒸到馒头里。如果同时放进几粒糖精,馒头咬在嘴里甜丝丝的,嚼得出浓浓的槐花味。冬天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农场分下来的山芋她也能做出各种花样:削皮,切丁,放两勺糖,煮成山芋茶;切成滚刀块,放油炒,再淋上酱油,撒一把青蒜花,糯糯的,甜咸兼备,好吃得烫破喉咙;还可以把蒸熟的山芋捣烂成糊,调进糯米粉,煎出一只一只黄灿灿的山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