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5/39页)
黄蓓佳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启明小说www.qmxs.net),接着再看更方便。
无论日子多么清苦,可供烹煮的食材多么有限,陈清漪总是费尽心思,给家人制造出无限的惊喜。她在场部拿一份工资,做一些抄抄写写的杂活,事情不多,时间机动,大把的才华和情趣可以挥霍在家务上。
乔家的家居装饰,在农场也是独一无二的别致。两口子拖着一个未满月的婴儿过来落户时,除了随身行李,身边别无它物。落户之后,农场配发了木工班潦草打制的吃饭桌,床,衣柜,两张条凳。这些年中,聪明的乔六月自己动手,学会了竹器手艺,他用农场试种的江南毛竹,陆续做出了五斗柜,做出了书桌,书架,脸盆架,杂物架,带靠背的小椅子。仔细看这些物件,能看到他的手艺由粗到精的飞跃过程。陈清漪为他粗陋的手工做了恰到好处的修饰:在书架上拉一面碎花布帘,掉落的柜子把手缠了一圈彩色尼龙丝,书桌铺了格子图案的塑料桌布,杂物架上放一只土红色宜兴紫砂罐,里面或者插一把小花,或者是一枝修竹,一丛芦苇。农场的人家生活大都粗糙,扫地洗碗之外,从没有擦窗粉墙油漆门扉的习惯,乔家终年到头的窗明几净,昭示了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别样风情。
尽管如此,中学生罗想农迷恋乔家却不是缘于美食和家居,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实在把罗想农看得小了。他喜欢躲在乔家隔壁的那间种子实验室里,在贴着各色标签、排列成行的玻璃广口瓶的光线交错中,在稻麦棉麻各类种子的芳香气味中,囫囵吞枣地吞食乔六月的那些藏书。
藏书在农场也是禁忌,所以乔六月不敢把他的书放在家里,他把它们巧妙地藏在种子室各种瓶瓶罐罐的背后,放置在搁物架的顶层,还有的包上油布,垫在桌子腿下。找书的过程,像是发现宝物的过程,找到一本好书,惊喜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塞了兴奋。
这时候乔六月会做个手势:“别咧个大嘴笑啦,当心外人发现。”
罗想农喜欢乔六月用这个词:外人。这就是说,他罗想农是乔六月的“自己人”,他们之间可以分享秘密,也可以共担风险。
这些秘密藏书中,苏俄小说占据多数,余下也有鲁迅的杂文,郭沫若的诗集,植物栽培手册,育种学的普及读本,生物学和遗传学专著。小说他看得津津有味,知识读本之类半懂不懂,大部头的科学专著就完全是一头雾水。好在乔六月是现成的老师,又是平易近人的交谈者,在他数着种子的颗粒,放在天平上秤重,或者拿一把薄薄的小刀割开种子胚芽时,他同时就对罗想农普及了生物学知识,使这个男孩对自然界未被发现的奥秘有了憧憬。很多年后罗想农成为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那间种子实验室就是他的另一种生命开始的地方。
黄昏来临,罗想农从学校放学,不由自主地就会走到乔六月的种子室。此时乔六月也恰好从田里回家,裤腿上沾着泥土,口袋里装着他当天收集到的稻种,麦种,也或者就是一把野稗子野荞麦的种。他在进家门之前,先要到隔壁的种子室,放下他的这些宝贝。他和罗想农在门口相遇。他们很默契地并肩进门。罗想农如果不看书,就会一声不响地看乔六月忙完自己的东西,然后两个人在房间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坐一坐。乔六月的那把椅子是他自己用木头钉成的,白茬茬的木头断面甚至都没有打磨过,裤脚碰上去,会发出轻微的丝拉声。他喜欢用屁股把椅子抬起来,只用两只椅子脚支地,椅背抵住墙面,人跟着仰倒,长长地伸出腿,坐出一个很舒适的姿势。罗想农的椅子是竹子的,比木头椅子低了很多,而且稍不注意就发出咯吱吱的怪声,所以罗想农总是坐得毕恭毕敬,两腿并拢,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托着下巴,眼睛不眨地盯住乔六月的鼻尖。这样的姿态,无形中提升了他对乔六月的亲近。
他们的交谈是随意和随机的,总是乔六月说,罗想农听。有时候乔六月谈文学作品,《静静的顿河》里的葛利高里,雨果如何描写巴黎圣母院,也有时候说说南京的法国梧桐树,中山陵的桂花,当年他因为做了什么被打成右派,那个满嘴胡言的努日金为什么四处鼓吹“李森科”的半吊子科学。有一次他说到了杨云为乔麦子接生的事,他把身子坐正,肩膀倾上前,笑吟吟地看着罗想农:“你猜我脑子里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是你坐在灶膛后面烧火的模样!你那么一点点小,脸瘦得没有一个巴掌大,浑身都在发抖,就像只被弹弓打伤的小麻雀。”
罗想农恍然大悟地想,原来是这样,乔六月那时候是觉察到他的惊慌和混乱,才特意坐到他身边,陪他烧开了那一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