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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铁烈丝已是不中用了,梅腊妮正在壮年有为的时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珑,领着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砖铺地,绿粉墙,金花雪地磁罩洋灯,竹屏竹~,也有两副仿古劈竹对联匾额;家具虽是杂凑的,却也齐全。霓喜赞不绝口。
铁烈丝一到便催开饭,几个中国姑子上灶去了,外国姑子们便坐在厅堂里等候。吃过了,铁烈丝睡午觉去了,梅腊妮取出一副纸牌来,大家斗牌消遣,霓喜却闹着要到园子里去看看。梅腊妮笑道:“也没见你——路上怕晒黑,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园的玻璃门口,取出一面铜脚镜子,斜倚着门框,拢拢头发,摘摘眉毛,剔剔牙齿,左照右照,镱子上反映出的白闪闪的阳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转。
转得没意思了,把孩子抱过来叼着嘴和他说话,扮着鬼脸,一声呼哨,把孩子吓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戏你听!”
曼声唱起广东戏来。姑子们笑道:“伦家奶奶倒真是难得,吹弹歌唱,当家立计,样样都精。”梅腊妮问道:“你有个干妹妹在九如坊新戏院,是跟她学的罢?听这声口,就像个内行。”
霓喜带笑只管唱下去,并不答理。唱完了一节,把那阴凉的镜子合在孩子嘴上,弯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镜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罢?好冷,好冷,冻坏我的乖宝宝了!”说着,浑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阵。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丢下了孩子,混到人丛里来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铁烈丝起身,又催着吃点心,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看黑上来了,众人方才到花园里换一换空气。一众尼僧都是黑衣黑裙,头戴白翅飞鸢帽,在黄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点脸来。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时式的裘头,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心的头发,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刘海,连着长长的水鬓;身穿粉红杭纺衫裤,滚着金辫子;虽不曾缠过脚,一似站不稳,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过一棵蛋黄花树——那蛋黄花白瓣黄心,酷肖削了壳的鸡子,以此得名——霓喜见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顺手便向草窠里一抛。见了木瓜树,又要吃木瓜。梅腊妮双手护住那赤地飞霜的瘿瘤似的果子,笑道:“还早呢,等熟了,一定请你吃。”
霓喜扯下一片叶子在自己下颌上苏苏搔着,斜着眼笑道:
“一年四季满街卖的东西,什么希罕?我看它,熟是没熟,大也不会再大了。”
正说着,墙上一个人探了一探头,是隔壁的花匠,向这边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劳驾接一接,我们米耳先生给梅腊妮师太送了一罐子鸡汤来。”梅腊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劳米耳先生费心。早知你们老爷在家,早就来拜访了。”那堵墙是沿着土冈子砌的,绿累累满披着爬藤。那边的花匠立在高处,授过一只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过来,墙头筑着矮矮的一带黄粉栏杆,米耳先生背倚着栏杆,正在指挥着小厮们搬花盆子。梅腊妮起先没看见他,及至看清楚了,连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转身向这边遥遥地点了个头道:“你好呀,梅腊妮师太?”那米耳先生是个官,更兼是个中国地方的外国官,自是气度不凡,胡须像一只小黄鸟,张开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双目,唯恐左右两眼瞪人瞪惯了,对翻白眼,有伤和气。头顶已是秃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秃头,必得绕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颏仰得太高了。
当下梅腊妮笑道:“米耳太太跟两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应了一声。梅腊妮笑道:“米耳先生,真亏你,一个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门里没放假。”梅腊妮道:“衙门里没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师父,原来你这么坏!”霓喜忍不住,大着胆子插嘴道:“你以为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年尼姑试试,就知道了。”她这两句英文,虽是文法比众不同一点,而且掺杂着广东话,米耳先生却听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样。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架着鼻子的黄胡子向上一耸一耸,差点儿把鼻子掀到脑后去了。从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颜悦色的向梅腊妮道:“这一位的英文说得真不错。”梅腊妮道:“她家现开着香港数一数二的绸缎店,专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说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腊妮便介绍道:“米耳先生,伦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负着手,略略弯了弯腰。霓喜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扭过身去,不甚理会,只顾摘下一片柠檬叶,揉搓出汁来,窝在手心里,凑上去深深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