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记钱锺书与《围城》 (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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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绦
<strong>前言</strong>
自从一九八○年《围城》在国内重印以来,我经常看到锺书对来信和登门的读者表示歉意:或是诚诚恳恳地奉劝别研究什麽《围城》;或客客气气地推说「无可奉告」;或者竟是既欠礼貌又不讲情理的拒绝。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我直担心他冲撞人。胡乔木同志偶曾建议我写一篇《钱锺书与〈围城〉》。我确也手痒,但以我的身份,容易写成锺书所谓「亡夫行述」之类的文章。不过我既不称赞,也不批评,只据事纪实;锺书读后也承认没有失真。乔木同志最近又问起这篇文章。恰好朱正同志所编《骆驼丛书》愿意收入,我就交给他出版,也许能供《围城》的偏爱者参考之用。
<strong>一 钱锺书写《围城》</strong>
钱锺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麽,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麽,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麽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后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过这是后话了。
锺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如果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好比学士通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乾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高明的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像,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像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注一)。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要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酿成了酒;从酒里辨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的酒是什麽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样的联系。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自己的感情。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管读来好像真有其事,实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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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参看《事实-故事-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页)。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有人读到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钱锺书不是无锡人吗?他不也留过洋吗?不也在上海住过吗?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竟推断出钱锺书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锺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