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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四号阒然无声。尽管丹芙以为自己对安静了如指掌,但她还是惊讶地发现饥饿能够做到这一点:让你安静下来,搞得你疲惫不堪。无论塞丝还是宠儿,谁都根本不知道事情是该这样办还是那样办,也根本不在乎。她们正忙着把力气使在彼此争来斗去上面。所以,全靠她了,她必须迈出世界的边缘去死。否则大家就会同归于尽。她妈妈虎口的肉薄得像中国丝绸,这所房子里没有一件衣裳她穿着不肥的。宠儿用手掌托着脑袋,走到哪儿睡到哪儿,尽管一天比一天更大、更丰满,还是哀叫着要甜食。除了两只下蛋的母鸡,什么都没有了,很快就得有人来决定,是不时地有个鸡蛋值呢,还是两只炸鸡更划算。她们越饿越弱;她们越弱就越安静——比起愤怒的争吵,比起扔到墙上的火钳子,比起她们一同游戏的幸福的一月份之后所有的叫嚷和哭喊,都要强得多。丹芙也参与过游戏,尽管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但她仍然出于习惯保持一点距离,然而一旦塞丝看见了伤疤,就是每次宠儿脱衣服时丹芙都能看见的那一端——在她下巴底下痒痒肉那里,一弯微笑样的暗影——一旦塞丝看见了,抚摸了,又闭了好一阵眼睛,她们两人就将丹芙开除出了游戏。做饭的游戏,缝纫的游戏,梳头和打扮的游戏。她妈妈如此热爱这些游戏,上班一天比一天去得迟,终于,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了:索亚告诉她不要再回去了。塞丝不去找另一份工作,反而跟宠儿玩得更凶了;宠儿对什么都没个够:催眠曲、新针法、蛋糕盆底儿、牛奶皮儿。如果母鸡只下了两个蛋,就都是她的。她妈妈仿佛失去了理智,好像贝比奶奶一样,闹着要看粉红色,就不干以前的事了。可是也有所不同,因为,不像贝比·萨格斯,她完全忽略了丹芙。就连以前唱给丹芙听的歌儿她也只给宠儿一个人唱了:“高高的乔尼,宽宽的乔尼,一步别离开我,乔尼。”
开始时她们在一起游戏。整整一个月。丹芙对什么都喜爱极了。从星空下滑冰、炉边喝甜牛奶的那个夜晚,到塞丝在阳光下教她们翻绳游戏的那个午后,还有黄昏时分影影绰绰的画面。现下正是严冬,塞丝却全然不顾,两眼炯炯放光地畅想起一园子的蔬菜和鲜花来——没完没了地说着园子会怎样变得五颜六色。她摆弄宠儿的头发,编辫子,梳开,系紧,抹油,结果看得丹芙直发毛。她们又是交换床位,又是交换衣服。手挽着手走路,什么时候都在微笑。当天气放晴时,她们跪在后院里,在硬得砍都砍不动的冻土上面规划着园子。一辈子节省下来的三十八块钱让她们拿去买了高档食品吃,还买来了绸带和布料打扮自己。塞丝急急忙忙地裁剪、缝纫,好像她们赶着要出门。色彩鲜艳的衣服——带着蓝色条纹和时髦的印花。她步行四英里路,到约翰·西利托商店去买黄绸带、亮晶晶的纽扣和一小段黑色花边。到了三月底,她们三个看起来就好像无所事事的狂欢节女人。当她俩非常明显地只对彼此感兴趣时,丹芙开始从游戏中游离出来,但她仍在一旁观看,警惕着任何可能危及宠儿的信号。她最终确信根本没有问题,倒看见她妈妈那样幸福、那样眉开眼笑——怎么会出岔子呢?——她放松了警惕,岔子却出了。她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试图断定该怪罪谁。她眼睛时刻不离她妈妈,等着她体内那个东西出现的信号,等着她再动杀机。然而无事生非的是宠儿。她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到了塞丝再没什么东西给她的时候,宠儿的欲望就会变出新花样。她要塞丝几小时地陪她看那层棕色的树叶从溪底向她们招手,就是在那个地方,小姑娘丹芙曾在寂静中同她一道游戏。如今游戏的人换了。小溪刚一完全解冻,宠儿就去凝视自己凝视着的脸庞,看它波动、交叠、扩展,消失在下面的树叶之中。她平趴在地上,用自己的脸去接触水中那些摇动的脸,衣服上奔放的条纹都弄脏了。她装了一篮又一篮和暖的天气赐给大地的第一批东西:蒲公英、紫罗兰、连翘——呈献给塞丝,由她在房子各处布置、粘贴、缠绕。她穿上了塞丝的裙子,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皮肤。她处处模仿塞丝,像她那样说话,像她那样笑,就连走路、手的动作、鼻子里的叹息、仰头的神态,也全是她的样子。有时候碰巧赶上她们一道做男女人形饼干,或是用粗针脚往贝比·萨格斯的旧被子上缝补丁,丹芙简直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然后气氛就变了,争吵开始。开始时很慢。宠儿埋怨一句,塞丝道歉一声。那年长女人的格外努力所博取的欢心也减少了。待在外面不太冷吗?宠儿撂下脸,意思是:那又怎么了?光线太暗了,不好做针线,是不是早过了睡觉时间?宠儿一动不动,说道:“干你的吧。”塞丝于是照做不误。她什么都拿最好的——先拿。最好的椅子,最大块的食物,最漂亮的盘子,最鲜艳的发带。随着她越要越多,塞丝也越来越多地开始谈论、解释、描述她为了孩子们忍受、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什么在葡萄架下轰苍蝇啦,什么膝盖着地爬向一间披屋啦。这些都没给谁留下应有的印象。宠儿谴责她将自己撇在了身后。不待她好,不对她微笑。她说她们是一样的,有着同一张脸,她怎么能撇下她不管呢?于是塞丝哭了,说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也没有过这个念头——说她必须把她们弄出来,弄走,说她什么时候都有奶水,也有刻墓石的钱,可是不够。说她一直都有个计划,那就是,他们都到另一个世界团聚,永远在一起。宠儿不感兴趣。她说她哭的时候那里没有人。死去的男人们躺在她上面。她没有东西吃。没有皮的鬼把手指头戳进她的身体,在黑暗里叫她宠儿,在光亮里叫她母狗。塞丝乞求着饶恕,一遍遍历数着、罗列着她的原因:说什么宠儿更重要,对她来说,比她自己的生命更珍贵。她随时都愿意交换位置。放弃她的生命,生命中的每一分钟、每个小时,只为换回宠儿的一滴眼泪。她知道蚊子咬她的小宝贝时她痛苦不堪吗?知道她把她放在地上,而自己跑进大房子时心急如焚吗?知道离开“甜蜜之家”之前的每天夜里,宠儿不是睡在她胸脯上,就是蜷在她后背上吗?宠儿一概否认。塞丝从来不走近她,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话,从来没笑过,最可恶的是,撇下她跑开的时候根本没挥手道别,甚至没朝她的方向看上一眼。
有一两回塞丝试着坚持自己——作为一个母亲,毋庸置疑,她说的话都是法律,她最知道好歹——宠儿就摔东西,把桌子上的盘子全扫下去,把盐撒在地板上,还打碎了一块窗玻璃。
她不像她们。她太任性了。可谁也没说:从这儿滚开,丫头,脑袋瓜清醒了再回来。谁也没说:你敢朝我动手,我就把你揍到下礼拜去。砍断树干,枝条也没命。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上帝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出自《圣经》的“十诫”。)我要把你捆在门把手上,没人伺候你,上帝也不喜欢横行霸道的做派。
没有,没有。她们修补了盘子,扫去了盐末。渐渐地,丹芙明白了,就算塞丝不在哪一天早晨醒来抄起刀子,宠儿也会这样做的。正如过去她曾战战兢兢地怕塞丝体内的那个东西会冒出来一样,现在看到妈妈伺候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姑娘,她觉得耻辱。丹芙一看到塞丝提着宠儿的夜壶,便赶忙过来帮她拿。可是当她们食物短缺时,丹芙眼看着妈妈不吃不喝,心如刀绞——她尽捡桌沿和炉边上的东西吃:沾在锅底的玉米粥;面包渣、果皮和其他东西剥下来的皮。有一回,她看见她先将最长的手指伸进一只空果酱罐刮了个遍,才开始洗刷和收拾。
她们累了,甚至块头越来越大的宠儿,看上去也像她们一样筋疲力尽。不管怎么说,她总算用一声嗥叫或者咬牙切齿代替了挥舞火钳,一百二十四号安静了。无精打采,又困又饿,丹芙看着妈妈虎口的肉消失殆尽。看着塞丝的眼睛明亮却没了生气,机警却空洞无物,时刻关注着宠儿的一切——她的没有纹络的手心,她的前额,她颚下又弯又长的笑影——一切,除了她圆滚滚的肚子。她还看到自己的狂欢节衬衫的袖子盖住了手指;原来露脚腕的裙摆现在拖到了地板上。她看到她们几个花枝招展、刻意打扮、虚弱不堪而又饥肠辘辘,却紧锁在一种将人耗尽的爱之中。然后,塞丝吐出来一些她没吃过的东西,这仿佛一声枪响震动了丹芙。她刚刚开始的保护宠儿不受塞丝危害的工作,变成了保护她妈妈不受宠儿的危害。现在,很显然,她妈妈这样下去是会死去、会离开她们两个的,到那时宠儿怎么办?不管出了什么事,只有三个人在一起才行得通——两个不行——由于宠儿和塞丝谁都不在乎明天会发生什么(宠儿高兴塞丝就高兴;宠儿接受她的奉献,就像嗜好奶油一样),所以,丹芙知道,轮到自己来担负重任了。她必须走出院子,迈出这个世界的边缘,把那两个人搁在后面,去向别人求救。
那会是谁呢?谁见她站在面前,听说她妈妈像个布娃娃一样游手好闲,为了企图伺候别人和补偿过失,终于搞得身心交瘁,会不羞辱她一番呢。丹芙听说过几个人,从妈妈和奶奶的谈话里听来的。可她本人只认识两个:一个叫斯坦普的白发老人,还有琼斯女士。哦,当然,还有保罗·D。还有那个跟她讲塞丝的事的男孩。可是这两个根本不行。她的心怦怦直跳,嗓子眼痒得让她一个劲地吞口水。她甚至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当初,塞丝在餐馆干活的时候,她还有钱买东西的时候,她是向右拐的。再以前,丹芙去琼斯女士的学校上学的时候,是向左拐。
天气晴好,风和日丽。四月了,一切生命都方兴未艾。丹芙用披肩裹紧头发和肩膀。她穿着狂欢节穿的最鲜艳的裙子和一双陌生人的鞋子,站在一百二十四号的门廊上,准备被大门以外的世界吞没。在外面,有小东西在刨洞,有时还会碰你。在外面,话一说出来,就能堵住你的耳朵。在外面,如果你形单影只,感觉就会驾驭你,像影子一样黏着你。在外面,有的是罪孽深重的地方,当你走近时那一切恶事还会重演。比如“甜蜜之家”,时间在那里停滞,像她妈妈讲的那样,不幸同样也在那里等着她。她怎么会知道这些地方呢?外面还不止这些——远远不止——外面还有白人,而你怎么知道他们什么德行?塞丝说要看嘴,有时也看手。贝比奶奶说防不胜防—他们能随意地四处觅食,出尔反尔,就是在他们自以为很规矩的时候,离真正人干的事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他们把我从牢里弄出来了。”有一天,塞丝对贝比·萨格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