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 (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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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鳝,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麽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鳝,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们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们奔到左面。商店一律的沙啦啦拉上铁门。女太太们发狂一般扯动铁栅栏,叫道:「让我们进来一会儿!我这儿有孩子哪,有年纪大的人!」然而门还是关得紧腾腾的。铁门里的人和铁门外的人眼睁睁对看着,互相惧怕着。
电车里的人相当镇静。他们有座位可坐,虽然设备简陋一点,和多数乘客的家里的情形比较起来,还是略胜一筹。街上渐渐的也安静下来,并不是绝对的寂静,但是人声逐渐渺茫,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窸窣。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的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
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麽静过──大白天里!一个乞丐趁着鸦雀无声的时候,提高了喉咙唱将起来:「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怜人哇?阿有老爷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来,被这不经见的沉寂吓噤住了。
还有一个较有勇气的山东乞丐,毅然打破了这静默。他的嗓子浑圆嘹亮:「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音乐性的节奏传染上了开电车的。开电车的也是山东人。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抱着胳膊,向车门上一靠,跟着唱了起来:「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
电车里,一部分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羣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说句把话。靠近门口的几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继续谈讲下去。一个人撒喇一声抖开了扇子,下了结论道:「总而言之,他别的毛病没有,就吃亏在不会做人。」另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说他不会做人,他把上头敷衍得挺好的呢!」
一对长得颇像兄妹的中年夫妇把手吊在皮圈上,双双站在电车的正中,她突然叫道:「当心别把裤子弄脏了!」他吃了一惊,抬起他的手,手里拎着一包燻鱼。他小心翼翼使那油汪汪的纸口袋与他的西装裤子维持二寸远的距离。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现在乾洗是什麽价钱?做一条裤子是什麽价钱?」
坐在角落里的吕宗桢,华茂银行的会计师,看见了那燻鱼,就联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银行附近一家面食摊子上买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这样!弯弯扭扭最难找的小胡同里买来的包子必定是价廉物美的!她一点也不为他着想──一个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的人,抱着报纸里的热腾腾的包子满街跑,实在是不像话!然而无论如何,假使这封锁延长下去,耽误了他的晚饭,至少这包子可以派用场。他看了看手表,才四点半。该是心理作用罢?他已经觉得饿了。他轻轻揭开报纸的一角,向里面张了一张。一个个雪白的,喷出淡淡的麻油气味。一部分的报纸黏住了包子,他谨慎地把报纸撕了下来,包子上印了铅字,字都是反的,像镜子里映出来的,然而他有这耐心,低下头去逐个认了出来:「讣告……申请……华股动态……隆重登场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儿,不知道为什麽转载到包子上,就带点开玩笑性质。也许因为「吃」是太严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话。吕宗桢看着也觉得不顺眼,可是他并没有笑,他是一个老实人。他从包子上的文章看到报上的文章,把半页旧报纸读完了,若是翻过来看,包子就得跌出来,只得罢了。他在这里看报,全车的人都学了样,有报的看报,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没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只有吕宗桢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子,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