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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婷已经又坐回了椅子。豆豆和含笑是母亲心理活动的目击者:她怎样对老头儿先是紧张后是松弛,知道他不会突然去杭州了,一阵由衷的释然,从内到外的释然。并且还企图隐瞒真相。真相就是这个疯老头儿以篆刻向她献殷勤。婷婷是懂得自己儿女的,他们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怎么不懂他们此刻怎样为母亲担忧?
那个春节前,她被迫出院了。豆豆和女朋友来为她办的出院手续。好突然啊,轮到她知道时就剩下“收拾一下东西,车在楼下等着呢”。
婷婷想起她进来时也相当突然。她在老张问她病情时,把自己如何入院的经过告诉了他。后来他还问:难道她真的会发歇斯底里?她不得不一再把据孩子们所说的情景告诉他:她在街上吃了一碗炒肝,回到家胃里难受,突然想到卖炒肝的人面熟。她琢磨那人接受了谁的指令,在炒肝里下了药,所以她一碗一碗地喝肥皂水,再一碗一碗地呕吐出去,谁不让她喝、吐,她就跟那人掰扯。她多次向张亦武叙述,却不告诉他那个买通了炒肝师傅的人是谁。她只说那是“一个姓许的”。老张问她相信不相信她孩子的话,她傻了。她从来没想过孩子们有可能不说真话,有可能诬告她“歇斯底里”。
婷婷来不及向老张道别,就被豆豆和女朋友接回家了。那不再是她的家,已经是豆豆和含笑的家。两个卧室一个挂着男歌星的照片,一个堆满电脑书籍、电脑部件——豆豆开了个电脑维修店,有时半夜也被电话叫醒去给什么网吧的电脑看急诊。婷婷的床摆在客厅兼饭厅里,所以准确地说半夜是她被电话叫醒而豆豆又被她叫醒。
春节没了她,老张更没了节日可过。婷婷想到这个仅仅交往了不到一年的朋友,眼泪就会汪起来。巧克力的头像和名字都融化得模糊了,也许她在他心里也会模糊。疯子把过去、今天、未来容易弄混,疯子们的记忆常常被人们否定,而人们一否定,他们自己就跟着否定了。她悄悄买了两盒点心,江米条、蜜三刀、开口笑,装成一盒,豌豆黄、艾窝窝装成另一盒。豆豆每两三天给她一点钱,由她掌管家里的食品开销,她便克扣一点,积攒起来,置办了这份礼。去探望老张不能没有点心匣子。
许含笑下班回家是哥哥去接的。哥哥是一家之长,所以负责接这个送那个。他有三万块的一辆车,妹妹就不用做汽车站上黑压压的、冻得直蹦的等车人群中的一员了。许含笑马上发现了藏在电视柜下面的两个点心匣子。她拎出它们来,剪开绳子,揭开盖子,一看,咯咯地乐了。谁会吃这么土的点心?在“哈根达斯”“星巴克”年代,它们该是点心文物了。不过那也不妨碍她闲磨牙,她和哥哥的女朋友看电视正缺磨牙的,一晚上江米条就没了。
第二天晚上蜜三刀也没了。
第三天晚上兄妹两人都不回家。她把晚饭热了又热,终于等到了豆豆。豆豆自己去买了两大包菜,包括一截肠,一块卤猪肝,一只烧鸡。他是怕母亲再次从菜金中渔利。含笑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头儿,秃头也又圆又大。相对儿子和女儿管老张叫“小老头儿”,婷婷在心里称他为“大老头儿”。她不知女儿怎么会跟一个大老头儿建立交情,所以连个座也不给大老头儿让。含笑介绍大老头儿姓魏,是某某出版社的退休编辑。婷婷发现女儿只对她一个人介绍,那就是说豆豆是不必介绍的,也就是说豆豆是认识(至少知道)大老头儿的,也就是说含笑把大老头儿带回来是冲她婷婷来的。
婷婷马上对自己的病情好转又有了新认识:她真的康复了哩,连儿女们的合谋都在数十秒钟内被她分析出来,识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