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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交给我。”她把他的手机拿在手里,它沉甸甸的,黑色的,功能繁多,看上去也像一件凶器。那些坐在马路边水泥板凳上的老头老太和冯焕之间隔着的,就是一个手机世纪。他在此岸,他们在彼岸,而彼岸少了多少烦恼,多少凶险?他们坐成一排,以狗和鸟为伴,隔着一个漫漫的手机世纪骂所有的“变”——菜没菜味儿、肉没肉味儿、人没人味儿,连唱戏都没戏味儿:人家这儿唱着戏,那儿手机左响一下右响一下。因此一切的“变”跟手机都有关系。
彩彩把所有信息都删除了。当着冯焕的面,读也不读。一眼都不看,把所有危急的,险恶的,下流的,一笼统全部删除。她把那个武器般的手机放进自己的皮包,脸颊一松,提起的胸脯也顿时放下。她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是她童年完成了家庭作业之后的,也是少年时出了考场之后的。更是打了一场艰难的比赛之后的。冯焕一看她这一刻的脸蛋儿,也顿时眉目开朗,没有槽牙的嘴动了动,像是要动出一句两句流行歌来。一切都表明:去它的吧,我们要过好日子了!
好日子是以一副新的假牙开端的。配上牙出来,冯焕要彩彩开车到王府饭店,点了一桌菜。吃了晚饭,他又要去南城听相声。相声听到一半,他们从城南直奔亮马河。他让彩彩推着他沿着河岸散步,他们谈彩彩的各场比赛,谈他的女儿莹莹。一谈到他和彩彩的将来,他就听出彩彩静默中的紧张来,他便心虚地打趣一句,谁知他能不能活到那个将来。他们在河边待到夜深人静,彩彩竟然飘飘然有些浪漫感觉了。看来夜晚跟她的浪漫感觉有关,因为她看不清她伴侣的残疾和苍老。或者说夜晚让残疾和苍老变得楚楚动人。等到彩彩把自己的运动外套披在冯焕身上,表示夜晚一深,温度都降低了,他会问她还想去哪儿。似乎好久没过好日子,好日子攒得太多,过不过来似的。他一直念叨,彩彩一定得教教他,怎样做到“知足有够”,最近几天,正是他开始学习“知足有够”而尝到了真正好日子的甜头。关闭的手机把威胁恫吓骚扰关在外面,把生意的好机会同样关在了外面,而后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会勾引一个像冯焕这样的男人一步步深入“不知足没个够”,直到把他的半条老命也索走。
好日子进行到第二个礼拜,冯焕的劲头小下去。左撇子的手常拿着笔,在纸上写一两个字又停了,似乎思路突然断了。彩彩给他按摩时,发现他两块肩胛骨紧紧抽住,脖子梗梗的,斜方肌死硬死硬。他渐渐又恢复了那种有事忙没事也忙无所事事就活受罪的紧张状态,甚至比他叱咤风云,呼啸来去,在各个建筑工地指点江山更紧张。可怜这是个过不了好日子的人。好日子让他没抓没搔,让他如针扎如火燎,比收到恐吓信更不可终日。
终于忍受够了好日子,冯焕朝彩彩伸出巴掌。有一点理亏的巴掌:“把我的手机给我。我得跟山里的度假庄园打个电话。”
“用座机打呀。”彩彩说。每天她都把收到的大堆短信删除。她还是想让那安宁的好日子残延一段。
“座机的号码会落到对方手里。”他自己也觉得这话像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