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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她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名字,乐不思蜀地在邻居女人中响亮地应着“晓益”这名字。她的身份证上面明明白白印着赵晓益。在美国留学四年的洪伟学的东西可真不少,偶尔在地铁上翻看别人扔下的报纸,被一幅大照片吸引了。那幅占半个版面的黑白照片是这样一个画面:人群里每张面孔都朝着你,只有一个背道而驰的影子,戴了顶礼帽。标题是:每年xx万人在人海中消失。读完文章,他为这种“自我消失”的技巧着了迷。一个人在墓地上找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死婴记录,用他(或她)的生日去登记申请一个新身份证,然后假造一个自杀(投海、投湖之类)现场,留一份遗书,编造出令人信服的自杀动机,他(或她)就可以使原先的自我消失,使一个新自我诞生。因为死去的婴儿往往只有出生登记而少有死亡登记,一旦用了某死婴的出生登记,就等于让一个死婴复活,而他(或她)便在这死婴身上附体,替这死婴走完人生。赵晓益是赵益芹病故在童年的姐姐,完全把姐姐的身份字据用在妹妹身上,就是认真查起来,也难发现破绽。
做副总经理的丈夫乘公共汽车上班,下雨天会给自己升成出租车待遇。妻子住在中档小区里,勤俭持家,一斤豆角二两木耳也会跟菜贩子计较,还在厨房阳台上摆了几个大花盆,种着青葱、生姜、香菜。被女邻居们拉去打麻将,都是先问“大牌小牌”,打大了,她会不情不愿,输了牌便说:“老公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晓益是小区里的乖乖夫人,戴一样小首饰都会跟女伴儿们交代交代:“看看,刚买的,还不知怎么跟老公报账呢!”有时晓益也会把她老公拽来一块打牌,为了晓益出错牌而输了的几块钱,老公还会挖苦她几句,她若不服,再顶撞几句,一场不软不硬的拌嘴就开始了。她若说:“不才几十块钱吗?”老公会说:“那也是一天坐九个钟头办公室挣来的!”女人们常常为晓益委屈:晓益已算没花销的老婆了,看看小区里其他女人,玩六合彩的,去澳门赌场的,用名牌化妆品的,晓益输的钱还不够那些女人抹在脸上的呢!这时晓益的老公会甜蜜知足地一笑,说:“知道她不是那样的败家子我才娶她呀!”晓益这时也会甜蜜地斜老公一眼:“人前都不装装门面!”老公会说:“我在美国读那么多年书,美国人就不装门面。”或者说:“门面里子都一样,自己轻松嘛!”
回到家,门一关,两人会像进入幕后的演员,卸下披挂妆容,喘一口气,相互一笑。他们的搭档是黄金搭档,演出的一对平庸夫妻十分逼真,观众反应得多么良好他们已经看见了。进了家门他们会发愁,什么时候去买辆车,买一辆什么车,会让周围人感觉俩人是从牙缝里省了几年了,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才痛下决心的。怎样闲置着几百万现款而做出捉襟见肘的窘迫。怎样在把女儿送到高级昂贵的托儿所的同时,让女邻居们相信他们是“勒紧腰带也要给女儿最好的教育”。总之,真正勒紧腰带的人装阔佬不好装,反过来由阔佬假装勒紧腰带同样要下工夫,一不当心就会露马脚。比如一次在麻将桌上,女人们谈起钻石的市价。香港两克拉是多少钱,澳门又是多少钱。晓益脱口就冒出一句:不对,澳门是多少多少,还是什么什么质地,什么色泽,什么切工。女牌友们一刹那间都给她震住了。几秒钟后才有人问:晓益怎么这么清楚?网上看的。没事上网上看珠宝?偶然的嘛!……她抵挡住了进一步的集体盘问。她之所以脱口报出准确价钱,之所以行家里手一般说出质地切工,因为洪伟刚刚给她买了一颗钻石。
将近一年的平静生活使她微微发福,更加胸无大志。她觉得只要谁也不来揭下洪伟的假面具,还他以林伟宏的罪犯真面目,只要谁也不来点穿他的罪迹和在逃身份,她就有指望把这平庸快乐、胸无大志的日子过到底。洪伟和林伟宏确实是很不同的,成熟老到,动作也去掉了年轻人的毛躁。他在手术床上获得的新五官渐渐旧了,已和他曾经的脸亲和起来,不再撕扯。这样下去,新旧容貌很有希望融为一体,酷似天然。女儿在所谓的贵族幼儿园学了娇嗲无比的英文,爸爸妈妈不再被她称为爸爸妈妈,而是“爹地妈咪”。这就进一步帮着他们的新生活和旧生活脱钩。
所有的老照片都毁掉了。她随身只带出来四五张老照片,两张全家福放在她的钱包里,其他两三张是女儿的,是她从别墅撤离时从客厅墙上抓下来的。这天出去买菜,下起大雨来,掏钱时手太毛躁,把钱包落在了水洼里。回到家她把里面的钞票和照片都摊平在厨房的瓷砖灶台上,一个女邻居来串门了。她马上熄了炉子,停下烧到一半的红烧肉,把她请进门。女邻居偏偏是来借生姜的。她马上说自己家也缺生姜。女邻居说不对吧,你厨房的小阳台上不是种了几花盆嫩姜吗?她马上说全吃完了。她冒着在邻居中做“抠门儿”的大风险,也要把女邻居抵挡在厨房外面。那两张全家福可不能让她新生活中的新熟人看见,她们看见了,旧生活就找着了缝隙,会顺着缝隙浸染过来,毒化她的新生活。光是照片上那个被洪伟替代的林伟宏,在女邻居那里就是个大悬疑故事,好好的男人不会破坏自己颇好的面容,去让手术刀手重新雕刻一个假相貌。
女邻居似乎暂时还没有把晓益看成连一块姜都不舍得给的抠门儿。她坐在客厅里,把两只涂得花花绿绿趾甲的脚架在沙发凳上,双手托着后脑勺,东家长西家短起来。谁谁的丈夫是酒鬼,谁谁的女人是二奶,谁谁的婆婆公公家产万贯……晓益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后怕。如果刚才不及时堵住女邻居进厨房的路,让她看见了晓益旧生活里带出来的全家福,晓益一家的故事,马上就会在一个个大同小异的客厅里广为流传。女人们会同样慵懒享福地半躺在那些客厅的沙发上,架起每个趾甲都做得像一枚首饰似的脚丫子,说着“那个赵晓益的丈夫,脸是假的!做出来的!”“为什么呀?”……说着说着,她家的故事就将成为小区最有悬念的、最诡怪的故事。
女邻居还在张家李家地点评,洪伟回来了。他只是微微一抬手,表示了一下他的礼貌,就拧开了电视。女人们谈这类话时是享福的,他不能阻止她们享福。一会儿他进了女儿卧室。再过一会儿,晓益听见女儿大声喊:“oy,i' hungry!”
这才让女邻居告辞。她把她送到门口,回来,关上门,刚进厨房,洪伟就跟进来了,说跟这样的长舌妇来往,早晚出事情。她说还有什么事可出?只要没人出去找事!一面说着,她把两张全家福从过分平坦光滑的瓷砖台面上往下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