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思念 (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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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在我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东京大地震的1923年)秋天去世的。按理说父子二人之间应该有足够多的交集,但实际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在我家十三个兄弟姐妹(当然其中包括小老婆生的)中,我是男丁中最小的,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所以,我跟父亲之间年龄相差很多。我的一些朋友跟自己的孩子都不过是二十五岁,或者三十岁左右的年龄差,所以每当看到他们跟孩子像朋友一样交谈,我心里就会感到不是滋味。因为记忆中我和父亲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交谈。
我的父亲是一个不入流的政治家,就是那种被称为乡村政治家的人。他当选众议院议员之后,做了地方的分会长,是一个不被上层知晓的小人物。但是,这样的小人物也是整天忙碌不已,很少在家。不过,父亲也是森春涛的门下的一位汉诗人,晚年的时候一直在写一本叫作《北越诗话》的书。他在家时便闭门不出,埋头于书房,我只有在被喊去帮他磨墨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家里的女佣来喊道:“少爷,老爷有事喊你过去!”我知道喊我去一定是磨墨。他从来不会对我笑,只会在我不小心弄洒东西的时候对我大声呵斥,而我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咬牙切齿。家里那么多女佣,为什么非要喊我去帮你磨墨!除了被喊去磨墨,我跟这个父亲便再无交集。对当时的我来说,他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甚至都不会在书房之外的其他地方看到他。
所以,我从来都不知父爱为何物。没有父亲的孩子会怀念父亲的爱,可是我有父亲,我和父亲的关系只是一个月被他喊上一回为其磨墨,然后看着他板着脸训斥我。每次我都会带着满肚子的怨气回来,父爱之于我只能算是一种滑稽,不相干的存在。所幸的是,我读小学的那个年代,儿童读物不像现在一样,净是一些描述家庭温情的童话文学,当时我读的全是立川文库里面关于隐身术、武侠豪杰方面的书,所以换种角度看,当时并没有会让我必须要想起所谓的父爱的情境。在我的心中,我已经将父亲视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存在。每次被喊去磨墨的时候,我都会在心底默默地抱怨,这是一个多么让人讨厌的人,多么不讲理的人!但是,我也明白,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我的父亲,我对他让我做的一切无能为力。
家里有十三个孩子,应该是一件让人觉得很棘手的事情吧。可是我一直觉得,我父亲对孩子的冷漠是与生俱来的,跟孩子的多少没有关系。他一定觉得孩子随便怎么抚养都一样,以后孩子成为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在农村,人们非常在意“家”且只对“家”的继承人长子特别看重。父亲在我长兄身上倾注了不少的心血。我的这位长兄跟我年龄差了很多,生活在东京而不是家里,所以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我也无从知晓。只是在父亲的遗稿里,读父亲晚年写的诗,我曾看到意思大致为“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子),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不孝的情愫油然而生”的诗句。原来父亲特别关心长兄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啊!我起初并未拿那些诗当一回事,心想那不过就是诗里老套的词调而已。但是,读了父亲的传记后,发现很多人都说父亲在长子身上倾注了很多的心血。父亲的莫逆之交市岛春城老先生,还有他政治上的伙伴町田忠治为等人都在说,父亲再三托他们关照自己的长子,父亲还经常在谈话中说起长子,说什么听了长子的推荐之后自己欣赏起西洋绘画来了,喜欢上了登山等等,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遥不可及。虽然父亲是出于对“家”的考虑而十分在意长兄,但是在我这里,我没有享受过父爱,与没有父亲的孩子相比,我只是有一个父亲而已,再无其他。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强迫我为其磨墨,让人很不快的老头而已。
我家以前好像是大户财主家庭。在德川时代,除了土地之外,祖辈们还拥有很多的银矿山和铜矿山,据说即便有一天阿贺川的水会干,那些地方的钱财也永远不会枯竭。不过最终,父亲还是花光了所有的钱,在我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是穷得一贫如洗,只能靠借钱来维持生活。不过房子倒是很大,雇的佣人也不少。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多,可是没有钱,所以母亲很辛苦。母亲因此患上了狂躁症,她将全部的怨气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
我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孩子,所有人都拿我无计可施。我身上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小孩子应该有的可爱之处,反而显得有些早熟,作为孩子王,我就知道天天在外面打架。据说母亲生我的时候,因为我身体某个地方卡在了她身体里,母亲还差点儿为此丢了性命。一辈子生了这么多孩子,已经对生孩子感到麻木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吃到了这样的苦头,所以自打我生下来她就对我很冷漠。随着慢慢长大,我越发成了世上少见,让人头疼不已的怪孩子。母亲对我持那样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从还没有上小学那会儿就开始读报纸了。我并不是像其他小孩那样,因为觉得汉字好玩才读的,而是因为内容好玩我才仔细地看,我特别喜欢阅读评书故事(那个时候除了小说外,报纸一定会登载评书故事。我不看小说,觉得没意思),还喜欢看有关相扑的新闻报道。当时那些新闻报道还附带着相扑四十八招式的图片,非常吸引人,让人过目难忘。读小学的时候我从没考过第一名。第一名每次都是一个和尚家的孩子,名叫山田。从第二名是我,或者就是一个叫横山的孩子,印象中大多时候我都考不过横山,好像基本上是第三名。我从不预习也不复习,也不做作业,放学一回家把书包扔到门口就出去玩了,一直玩到晚上很晚。我是当时的孩子王,我会喊一些孩子一起出来玩,他们都是些一不做作业就会被骂的孩子,但我喊了他们,他们不出来的话,我就会揍他们。他们害怕挨妈妈骂,但是他们更怕我,就会从家中的窗子里偷偷跳出来找我。我就是这样一个臭名昭著之人。有时候我还会和其他镇上的孩子打架,我打架时不用普通孩子们经常用的那些招式,我会用尽各种卑鄙手段,所以我总是被一些孩子憎恨。我身上穿的衣服有时一天之内就会被撕破,因此我总是像个讨饭的小孩一样,穿着破烂的衣服。晚上回到家时,母亲早已关了门,并插上了锁,她绝对不会亲自帮我打开。我和母亲就处于这样敌对的关系中。
让母亲的生活疲于奔命的不只是贫穷和我。那个时候,母亲患有一种叫膀胱结石的慢性病,经常没日没夜地呻吟,而且,因为母亲是这个家里的继任女主人,父亲前妻生的孩子里有三个女儿跟我母亲年龄相当(这三个人应该算我的姐姐,但是她们的孩子,也就是说我的外甥或者侄子的年龄甚至都比我还要大),其中比较大的两个女儿合谋要毒死我母亲,她们来玩的时候都会带吗啡来,所以我母亲后来患上狂躁症也就不难理解了,只是母亲把一切焦虑的情绪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我现在知道了缘由当然能够理解,但是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十分憎恨母亲,进而开始憎恨母亲比较疼爱的哥哥和妹妹。凭什么只有我是不受待见!应该是在我八岁的那年,有一次我终于怒不可遏,拿着菜刀,疯狂地追赶我的一个哥哥(跟我差三岁)。我并没有将那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放在眼里,我一直觉得不管是力气还是读书,自己都要胜过他,我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应该尊敬的哥哥。当时的我就是那样,完全没有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只有满腹的憎恨和不屑,成了一个十足的怪胎。也许我小时有那样的脾气,有一点儿是环境造成的原因吧,但是我相信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同时,我又是一个十足的卑鄙懦弱之人,对于别人不知道的坏事我会表面假装不知,却总在背地里告密,而且自己会做一些更加卑鄙的坏事,然后会心平气和地陷害别人,自己却保持一副好孩子的面孔。做这样的事情时我每每都能成功,我总是从头至尾周密计划,尽量不要暴露自己,不让人怀疑这是一个孩子的伎俩。多半人都信任我,我比大多数人都要狡猾。
在我八岁那年,有一次,母亲实在拿我没办法,就跟我说:“你不是我亲生的,是收养来的!”我却喜出望外,大脑变得异常兴奋。“我不是这个凶婆娘的亲生孩子!”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想象自己的亲生母亲,思考她会在何地。光想想就让自己觉得很幸福。家里的女佣人中有一个十分疼爱我的,我会经常问她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不停地问。这件事最后传到了母亲那里。好多年后听母亲说起这件事,她说当时听说了我的做法后她很恐慌。二十年后,母亲成了这个家里跟我关系最好的人。当我长大,可以站在母亲的立场体谅她时,她也明白了我的脾性。我想现在没有人比我更爱母亲了,我爱她,甚至可以为她舍弃自己的生命。而当时家里最了解我的性格的是我的一个姐姐,她是父亲前妻生的第三个女儿。最大的那两个一直想杀了我的母亲,这个姐姐虽然也不受我母亲待见,可是却很依赖母亲,所以当时的她最了解我的性格。有一次我冒着狂风去海边,迎着汹涌的海浪捡回了蛤蜊,只是因为母亲说过想吃蛤蜊。虽然儿子冒着生命危险从海里捡来了蛤蜊,可是母亲并没有把这当回事情,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恶狠狠地看着母亲,耸着肩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那个时候,姐姐悄悄进到我的屋里,抱着我哭了起来。我一直最爱的就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一直到她死去,我对她的爱都不曾放下。一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这个姐姐,还有那个女佣。在当时的家里我感到只有她们是爱我的,在其他人那里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