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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星期日的下午,车子们没精打采地往山外开去,背朝败了色的山,沿着几乎干涸的河,似乎景色也能被消耗掉,也是用一点少一点,被一车车人消费得一片狼藉。孩子们站在村口,凛冽的风把他们鼻子下面被鼻涕冲出的沟槽吹得鲜红。他们还想最后挣扎一下,从消费了他们的山水树林美景的都市人手中挣最后一笔消费:手里举着土鸡蛋和土鸡、一袋袋榛子、栗子。有的孩子学坏了,捧着叫卖的石头是用拙劣法子假造的:全用某种矿物质把石头染成“鸡血红”。
头一次把他引进山的,就是石头。婷婷是听他这么说的。那还是很早以前,早在人们还没有对他警惕,从而堵上围墙上那个隐秘的洞。早在婷婷还有个姓氏,人们常常是连名带姓叫她:“喂,舒婷婷,你们家人看你来啦!”真的是很早了。现在文婷一想到“早”字,就像舌尖碰了一下糖似的。人岁数一大,日子就爱往回过,往“早”过。“早”是多甜的东西,小姑娘的东西。她们可以对错过的恋爱擦擦泪说:还早呢,才多大呀?还会有比他更好的人的!
她和他坐在车的后排,两个人占着一个人的位置。粗鄙的人咋呼的人也是好心的人,主动提出让“老爷子、老太太”搭车,只要他们挤着他的棒子和栗子。副驾驶座上的女人一面嗑榛子一面听歌,一会儿开一下窗把榛子壳扔出去。婷婷得用力按住他的手,不然他会用他纤巧白皙的手拍拍年轻姑娘的脑勺:喏,这儿有垃圾筒,同时递上自己的棒球帽。
最初,他分外的礼貌和分外的洁净让人注意到了他的病。后来他和她认识了,她发现每次他从围墙上的洞钻出去,办完他要办的事,再钻回来,会有好一阵龇牙咧嘴,手掌微张,问他,他会说外边真脏啊,他才不会恢复健康出院到外边去呢!
据说婷婷是两人中病轻的那一个。病轻的病人在院里高人一等,活动半径也大,尽管那样,她都没有条件在围墙上制造一个洞,可关可开。后来婷婷发现他就是个制造家,把馒头制造成跳芭蕾舞的小人,把铁丝衣架制造成列宁侧影,把巧克力刻成图章。在厨房工作的婷婷某次打扫饭厅,就看见一张餐桌上搁着一枚巧克力的图章。她拿起图章正在打量,他静静地在她身后的门口显灵了,做了个手势:舔舔那图章,捺在手心上。她照着做了,发现那是她的图章:舒文婷。婷婷见识过好的篆刻,但这枚图章是最好的。再过一阵,她又发现他开始向她卖弄了,刻了一个她的头像。她的侧影自己从来没看到过,但只要看看女儿那隆起的额头,微翘的鼻子就知道这颗小小的巧克力头像的工艺有多难得。婷婷把两枚巧克力篆刻好不容易保存了下来。她把它们包在纸里,装在罐头盒里,又在罐头盒外面包了布,绑上橡皮筋,放进厨房的冰箱。她在家人来探望时把它们拿出来,向他们卖弄。女儿和儿子一看,马上对视一眼。过了一会儿,他们装作漫不经心地夸了夸巧克力上的雕工,同时问它是谁的。她说是一个病友的。男病友女病友?女病友。
谎话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觉得自己可真是痊愈了,都长心眼子会撒谎了。儿子和女儿都被谎话稳住了,说没想到疯子里面还有高人。疯子里头什么人没有?还有一位大诗人,电影拍过的呢!这是婷婷告诉孩子们的。
就在婷婷得知了他的真名字之后,他失踪了。从福利院两百亩土地上失踪了。真名字是他自己告诉她的。这天她在厨房后面晾笼屉布,隔着黄白的纱看见他站在后门口。他的名字其实叫张书阁,而不叫张亦武。她问他为什么不用真名字过日子。真名字是干净的,哪儿能让那么多人叫?那么多人叫还不叫脏了?他说话文气秀雅,就像他手指下出的活儿。有一块白中透黄的纱布挡在中间,他的脸看上去可真年轻。
后来他们熟起来,爱起来,她问他知道不知道自己有病。那当然知道。怎么知道的?他似乎为她的怀疑伤了一会儿神,然后猛地一下,把左手伸到她面前。那是和右手互不相认的手,一根根指头弯曲丑陋,指甲只有两毫米,到处都是齿痕。这是证据,他告诉婷婷。怎么是证据呢?人家告诉他,这些指头是他用榔头一个个敲断的,可是他明明记得是几个人捺住他和他的左手,用一把锤子把那些手指一根根地锤断的。他说:“你看,这就是我和客观世界矛盾的地方,我认识的记住的事实和他们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