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n, jaan (第1/5页)
黄仁宇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启明小说www.qmxs.net),接着再看更方便。
最近几年每逢重要的抗战周年,有如1995年的战事结束五十周年和1997年的卢沟桥事变六十周年,都有朋友邀请参加他们的集会。我都借词推托,原来电话里也难能解释,他们的集会,都有发愤雪耻示威之含义,我如参加,势必表态。朋友们没有想到,在重要的集会表态已不只是私人言论而近于公众之行动。我虽然不反对他们集会的动机,但是既已牵涉上国民外交,应当瞻前顾后,将所有有关因素提出通盘考虑,我的专长在历史,本来应当就所知提供年轻的朋友们参考,但是当中的复杂曲折不可能在群情激昂的集会当头解释得明白。即是今日濡笔临纸,还怕写得不妥当,徒生误解。
引起中国人群情激昂的最大原因,由于几十年后还有重要的日本官员否定南京屠杀。日军在南京的集体屠杀,有当日国际人士的报道,有日本军人自己所摄的照片,无法否认,只有被害人人数尚在争议之中。估计高的超过三十万,估计低的只称十万。战后东京国际法庭的估计为二十万。但即算以最少数计,杀人逾十万,不可能无高级将领指使。所以当日日军统帅松井石根被列为甲级战犯,在东京受吊刑。第六师团在城中奸淫放火,有国际难民委员会的指证,其师团长谷寿夫则经南京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后枪决。其他施虐战犯只能象征式的提出三数人。例如在南京有日本尉级军官二人举行以军刀杀人竞赛,事载东京报纸,战后亦被押在南京枪决。
其他盟国情形亦复如此。例如美军之在菲律宾巴登半岛被俘者,被押解在酷暑行军。俘虏偶一离队喝饮附近泉水,即被押解之日军当场射杀,美俘称为“死亡行军”,其他残虐情形亦不堪胜计,战后只由军法审判,将当中高级将领如本间雅晴及山下奉文判死刑。
至于所说日人对发起侵略战争始终无悔过之意,所说不尽确实。我曾在1949年,于役中国驻日代表团,据资深同事道及,终战之后不久,可能为1946年,日本民间拟组织谢罪团前往中国,但谒见代表团团长商震时,彼不仅不予协助,反当场怒骂,至此日人不复提及正式道歉。
日皇裕仁是否应对战事负责,曾被提出讨论。国际法庭之首席法官魏蒲(Sir William Webb,澳洲人)曾说纵使日皇被迫主战,不能辞其咎。事实上,裕仁于1945年美军登陆后不久访问麦克阿瑟时,曾表示:“我承担我们人民在(这次)战争之中所有政治与军事决策的全部责任,愿受将军所代表之权力的处分。”文载曼彻斯特(William Manchester)所作《麦帅传》。日皇秉性和平,人所共知,他不可能曾批准对华全面作战。因为即在卢沟桥事变两方军事冲突之后,“北支”驻屯军尚曾命令所部停止于保定之线。但东条英机时任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时为第五师团长(关东军有三个旅团增援,第五师团来自日本本土)忽视命令将战事扩大。事后二人均列作甲级战犯受刑。在上海方面日本参谋本部即在柳川兵团在杭州湾登陆之后,仍命令军事行动终止于苏州嘉兴之线。攻占南京之命令由松井石根擅发。
日皇个人性格更可以从以下事件看出:远在1935年即在日方强迫何应钦签订所谓“何梅协定”(“北支”驻屯军司令梅津美治郎由参谋长酒井隆操纵)后,裕仁仍在中国驻日大使蒋作宾呈递国书时对蒋私自破例道出:“此次华北事变,实对不住;对汪蒋二公之苦心深表敬佩,烦为转达”,载在蒋介石日记。战后酒井经南京军事法庭审判处死刑。
发动太平洋战争时须由日皇公告宣战。现存的纪录表示裕仁曾一再置疑。最后御前会议群情已定,日皇仍拟表示意见,侍从近臣知至此辩说无益,授意阻止,但裕仁表示个人感慨仍即席吟短歌一首,所以日皇权位与其个人实为两途。战前美浓部博士作“天皇机关说”。战后日本公布新宪法称“天皇为日本国民统合之象征”。美国研究日本专家赖世和(Edwin O.Reischauer)即在他书中写出,此不足为奇,因为历来已是如此。只可见得习惯法不见诸文字,由来有素,明眼人已早看出。
V-J Day后国人只有极少数主张采取严厉态度对付日本,当中牵涉的理由非只一端。至今尚未为人普遍的注意:中国之对日抗战并未在势均力敌之条件下获胜,而系在万劫不复之环境内苦斗功成。战事开始时之三百余师,实际五花八门,无统一之编制装备战法,无统一之人事经理补给系统。即纠集此等部队于战场仍靠统帅向各省强人劝说,因之凡事仓皇凑合无从作合理之部署。作战方始半年,蒋介石所能亲自控制之德式装备三十个师即已损失殆尽。以后即无法补充。抗战后期仍称有兵力三百万,只有步枪约一百万枝,其火力不能与日军同日而语。一至国军被驱入内地,全国产钢量始终只有每年约一万吨(今日中国大陆产钢早已超过每年一亿吨)。即步机枪子弹之原料每月三百吨亦赖美机空运输入。制成之子弹平均每兵每月只分得四发(包括轻重机枪所用),一般各部队缺员自百分之三十至半。不仅缺乏炮兵及交通工具,而且缺乏医药绷带。当汪精卫出走投降之日即蒋之意志亦受损折,载在蒋日记。从日方资料看来,作战期间,日军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彻底解决中国,均因国际关系及全球战略剧变而作罢。迟至1943年蒋尚在其日记中提出,彼已可能无法完成“上帝所赋予之使命”。即直至1944年犹在自身嘱勉,切勿存“一死报国之念”,可见得此念已涌上彼之心头。又迟至1945年原子弹爆炸之前夕,中印公路已打通,美国军援已输入,国人估计战事尚需两年结束。以日军玉石俱焚之战法(详下),中国之东南必被彻底破坏,我人亦难保幸存。所以日本投降消息传来已令人喜出望外,群情实已无心计较惩凶赔款。
原在开罗会议时,罗斯福总统即向蒋委员长提及,战后占领日本,中国应取主动地位。但V-J Day后国军精锐原拟参加占领者已悉数调往东北。结果参加占领者只象征式地派出宪兵一排(澳洲犹且派兵一师)。所以进占日本百分之九十由美方负责。当时日本已经过高度之破坏及损害,不仅占领军及军政府所费不赀,数年间民间食物医药燃料尚赖美方维持。况且冷战之端倪一开,美国政策改变为扶日抗苏,当时美国声称中国业经接收日本在华资产已可视作赔款,公平与否,中国本身尚望获得美国接济亦无法置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