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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里,作者继续贯彻了自传体三部曲的基本主题:一是无情揭露、批判社会中存在的各种小市民的恶习——愚昧、落后、庸俗、自私、野蛮、残酷、狡诈等俄罗斯历史中长期积淀下来的国民的劣根性,二是凸现阿廖沙成长的艰苦历程。阿廖沙正是在反抗这些恶习的艰苦环境中挣脱出来的。不论在“童年”“在人间”,还是在“大学”中,阿廖沙都不仅看到了许多丑恶、污秽、肮脏和残酷,碰到了许多坏人坏事,但同时也遇到了不少光明、正直、善良的人和事,例如《童年》中的“好事情”,《在人间》中的斯穆雷,《我的大学》中的罗马斯等。阿廖沙曾经形象地把自己譬喻为蜂窝:“各式各样的普通的粗人,全都像蜜蜂似的把蜂蜜——生活的知识和思想,送进蜂窝里。”《在人间》里,作家特别彰显了厨师斯穆雷对阿廖沙的启蒙作用。阿廖沙在轮船上碰上斯穆雷是一种幸运。斯穆雷虽然也是一个“普通的粗人”,但他却喜欢看书。他有一铁皮箱的书籍。他一本一本地拿出来,让阿廖沙念:“你念吧,不懂就念它七遍,念七遍还不懂就念它十二遍。”他还不断地向阿廖沙强调读书的好处:“你就念书吧,里面有一切你需要的东西。”于是,“不知不觉地我就有了念书的习惯”。“有书读时,我觉得自己健康有力,工作起来更起劲,因为我有了目标”。可是,“为了这种迅速迸发出来的读书热情,我经受了多少侮辱、委屈和惊吓啊?真是又悲哀又可笑”。
的确,为了看书,阿廖沙经受了多少磨难,克服了多少令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啊!在绘图师家里,白天他马不停蹄地干活,不可能看书。晚上,刁钻的婆媳俩(老板的母亲和媳妇)不让他看书,百般刁难,不许他点燃蜡烛,阿廖沙只好等她们睡下之后,深夜躲到柴棚里或顶楼上,借月光照着看书,可是月光不够亮,看不清楚,他便拿一个铜锅,用它把月光反射在书页上。还是不行,最后只好设法自制油灯了:阿廖沙偷偷地把蜡盘上的蜡油收集起来,装在一只沙丁鱼罐头盒里,再加上一点长明灯的油,用棉线做一根灯芯。这样一盏油灯就做成了。不过这种灯点起来烟雾腾腾,熏眼睛,而且气味难闻。但这一切不便都在看书的乐趣中消失了。阿廖沙虽然想尽办法继续看书,但老太婆也盯得越来越紧了。每次被她发现后,阿廖沙不仅挨打挨骂,而且书也被撕毁了。当时阿廖沙的许多书都是从小铺里花钱租借出来的,结果他欠下了小铺老板一大笔钱,无法还清。
阿廖沙不仅自己勤奋读书,而且热心地把书本上的知识传给大家。不论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只要有空闲,他就给自己的伙伴们念书,讲故事。他受到大家的欢迎和夸奖。“晚上我有空闲的时间,便给大家讲我过去在轮船上的生活,讲书里读到的各种故事。不知不觉中我便在作坊里占有一个特殊的地位,成了一个说书人和朗诵者。”但是在当时极其艰苦的条件下,要找到一本好书,谈何容易啊!他又无法到图书馆去借书。“我想尽办法,像叫花子似的到处求人。好不容易才借到一些好书。”
阿廖沙最初阅读的大多是一些通俗读物,有许多是粗制滥造的东西,好书不多。在长期大量阅读过程中他才逐渐接触到了司各特、巴尔扎克、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等艺术大师的作品,也只有在这些精品里他才得到了真切的感受。“这是一本普希金的长诗。我一下子就把它读完了。我当时的心情,就好像偶然走进一个从未去过的美丽的地方时产生的贪婪感那样,总想一下子就把它走遍了……那儿百花盛开,阳光灿烂。”“我想读像奇妙的巴尔扎克写的那些使人激动、令人高兴的书。”作家还特别追忆了当年在作坊里朗读莱蒙托夫的长诗《恶魔》时的情景:“这首长诗使我很激动,让我感到既痛苦又甜蜜。我的声音断断续续,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已看不清诗行了。但使我更激动的是作坊里的那种哑然无声、小心翼翼的氛围,整个作坊都在沉重地翻腾起来,像一块磁铁似的把人们都吸引到我的周围来了。”阿廖沙正是在这些经典作品里体会到了什么叫好书,也懂得了好书对自己是多么重要:“正是这些好书,使我在心中形成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孤单人,我是不会沉沦的。”也正是这些好书“使我不易受到种种病毒的侵害”。那些英雄人物“教我做一个坚强的人,不要屈服于环境”。“大仲马的主人公让我产生某种去为重要而又伟大的事业献身的愿望。”
在阿廖沙的成长过程中,有两种因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是现实生活中的积极力量,即那些善良、正直的人们给了他“蜜”,给了他力量,使他看到了光明;二是大量优秀的文艺作品像甘露一样滋润着他的心田。好人的榜样和好书的熏陶培育了他一副刚正不阿的坚强性格。阿廖沙不仅是个善良的有正义感的孩子,而且有理想有抱负。他在现实中看到了如此多的“铅一样沉重的丑事”,从懂事时候起,便下决心要变革现实,改变现状。他刚走进“人间”不久,就透露过这样一种想法:“去当强盗多好呀!去打劫那些贪婪的财主,把抢来的东西分给穷人,让所有的人都吃饱,都快乐,不再嫉妒,不再像恶狗那样相互乱咬。”他想跑到外婆的上帝那儿去,告诉他人间的实情:“人们生活得多么糟糕!”希望上帝赐给他一种智慧,这种智慧能“把一切改变成另一种样子,人们能过更好的生活”。这当然是小孩子的一种天真的幻想。不过这也说明,阿廖沙的确从小就有了忧国忧民的思想,有一颗像丹柯那样为人民献身的红心。
阿廖沙的成长道路是一条艰苦卓绝、复杂曲折的苦难历程。在漫长的茫茫暗夜里,他抗击强暴,历尽磨难,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他有过彷徨,有过失落,产生过孤独感,甚至在黑暗中被毁灭的意识。“在我周围好像有一锅肮脏的稀粥在沸腾,我觉得我也慢慢地在里面被煮得稀烂了。”“难道整个生活都是这个样子吗,我也要像这些人一样生活下去,而找不到也看不到任何改善吗?”“我和大家一样漂浮在同一条江河里……我常觉得我会沉到深水底下去。”但是,“我愤怒而又顽强地抵抗着这种强暴”。阿廖沙与众不同之处,正在于他能“愤怒而顽强地抵抗强暴”。阿廖沙最不能容忍的是人们的软弱、忍耐和听天由命的宿命论思想。人们常对他说:“你就忍耐吧,都是上帝的安排。人啊!毫无办法,我们命该如此。”甚至连他最亲爱最信任的外祖母也劝导他:“要忍耐,阿廖沙!”但是,他认定,他决不能走这条老路。他坚决地说:“没有任何东西要比忍耐、比屈从于外在条件的力量更可怕更使人残废的了。”圣像作坊的画像师日哈列夫特别指出了阿廖沙的这一性格特点,并夸奖他说:“你是谁?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一个孤儿,我比你几乎年长三倍,可我却要夸耀你,那是因为,你对任何事情,从不背过脸去,而是正视一切!你要永远这样坚持下去。这很好。”敢于面对一切,正视一切,刚正不阿——这就是阿廖沙在苦难的岁月中形成并坚持一生的品德和个性。
作家在《在人间》这部作品快要结束时仍然不无骄傲地、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我最终还是成为一个残废者躺在地里的话,我在临终时也还要不无自豪地说,那些好心人四十年来认真地要使我的心变得残废,但他们的辛勤劳作并不成功。”
李辉凡,2013年9月19日重阳节,于京城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