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启明小说www.qmxs.net),接着再看更方便。
旅游的事业也占这三个国家收入中的重要部分。无意中,三个国家在招待游客间表示了不同的性格。挪威好户外生活,强调征服自然的勇气。滑雪山坡上国王的铜像显示他牵着狗散步,气度爽落。现在的国王奥拉夫第五(Olaf V)现年八十七,是三个国家中较有实权的王者,他年轻时曾参加滑雪竞赛。奥斯陆的博物馆除了陈列维京的高头船外,也陈列了探险北极的船只和第二次大战期间两个挪威人冒险渡海参加在英武装部队的舢板,全长不过十余尺,毫无特别装备,又有冒险家拟横渡太平洋及大西洋之草筏,即是威格兰公园(Vigeland Park)的雕像六百余尊,全部裸体也以户外作主题。丹麦显示着她的封建传统。王宫前的卫队换班仍吸引游客的兴趣,有如伦敦之白金汉宫,希勒洛(Hillerod)的碉堡内至今还有丹麦王室为主体的武士团成员之名位,即当今暹罗国王及现任日本天皇明仁亦赫然在内。(实际上不过由国王授予各人勋章。)而现今之丹麦女王玛格丽特第二(Margarethe Ⅱ)则系一个毫不矜夸的人物,衣饰有如家庭主妇。瑞典注重长久之过去,王宫陈列着传国珍宝。相去不远之寺院埋藏着多数该国君主,包括前述戈斯塔勿司·亚多尔夫司。值得一提的是前任瑞典国王,当今国王之祖父戈斯塔勿司第六,为有名的学者,曾参加中国的考古工作,至今斯德哥尔摩仍有东方博物馆,传统上瑞典学界对汉学颇感兴趣。
我们看到这几个国家田园修饰,所至之各处餐厅整洁无瑕,人民也守法有礼,无一夫一妇衣服褴褛,也未见任何儿童无人管教流落街头,无法不感觉敬羡。可是参照书本,也知道发展的过程中各国都有不同的遭遇,其他国家无从全部仿效,况且一百年前三国之君臣也断想不到今日之景况。在技术方面产业落后的国家只能参照中外情势,由旧式农业管理的方式,进至商业的条理管制。至于进展到何程度则无法勉强苛求。物质条件是组织的资料,却不是立国之宗旨。它可以从旁使人民的生活更为充裕而有意义,却不能单独地代表这种意义,尤其不能代替全体的人民。挪威1905年的独立运动之另一动机即系其领袖看到对外移民过多,希望增强民族国家的自尊心。
那么,什么是人生的真意义?这问题便是我们在奥斯陆峡湾的岛屿上所产生的感想了。今日很少人提及的希特勒曾试作歌剧,叙述日耳曼民族尚是初民“邪教”时受基督教徒传教的情节。可是作传者没有详述剧本内容。我们知道的则是他认为皮肤白皙金发碧眼的日耳曼民族(当然包括瑞、丹、挪人民在内)最有创造精神也最有出息,应较其他人种有更大的生存机会。这观念一经他提倡,就索性贯彻到底,甚至在他眼里贪婪丑陋的人种亦不妨将之斩尽杀绝。这样,他就完成了一生的使命。
也有人认为生活没有真切的意义,即使有,我们也无法知悉。18世纪苏格兰哲学家休谟(David Hume)即强调人类的知识不外从感觉(sensation)所获得,所以无法证实其真实性。有人提及全能的上帝创造完满的宇宙。休谟即反问,我们如何保证这不是一个“婴孩上帝”,初出茅庐地制造宇宙,结果是一团污糟,既不合理亦多费材料,以致他自己不堪回首,只好任之弃之?我们看到冰河遗下的痕迹,想到古生代的巨象,也甚可作这样的怀疑。
地理上的因素是推动人类历史的主要动力。在多少场合中有决定性的影响。现在很多历史家相信斯堪的那维亚的森林繁殖过甚,才引起日耳曼民族的大迁徙。在其过程中也促进现代民族国家之成长,甚至影响到资本主义之展开。例如威尼斯人即为逃斯堪的那维亚的哥特族人(Goths)的侵犯,避难斯岛,发现无土可耕,无纤维可织,才锐意经商,既兼鱼盐之利,也以商法为民法,造成资本主义的基础。马克思也指出:威尼斯存积的资本,透过荷兰,而输入于英而美,促成该国家之成长。东亚大陆的情形则因戈壁瀚海,寸草不生,其周边也不能供应多量人口,一遇干旱,匈奴突厥就大举南侵,近千年来更有契丹女真,除了保持游牧民族的大量骑兵之外又控制一部分农业人口,更为患中原。针对这样的威胁,才有中国传统体制之绵延不断。中国的官僚政治初期早熟,在技术成长之前即强行中央集权,以至官僚集团之逻辑驾凌于实情和数目字之上,其阻碍现代化之情形,我已在各处指出。只是在欧美科技展开之前,也曾在体制上和文物上展现过光辉,总之也是出于生存之需要,当中联系着一个时间因素。
今日,则两种体制经过长期的琢磨,已有汇合的趋势。我们不能再强调优胜劣败,弱肉强食,也无法提倡劫富济贫(因为各国财富也是她们组织上之脐带)。因之只有互相激劝,增进彼此之同情和谅解。况且再瞻望亚洲腹地和非洲各国,很多地方仍是哀鸿遍野。这些地区之不安,即非人类之福。所以今日之斯堪的那维亚国家一方面企图保持近世纪来之局外中立,不愿参与超级强国政治,一方面又热心于国际和平运动,积极支持联合国,是出于今日“天下混同,区宇一家”之趋势下的警觉。也就是说,今后人类如仍企盼生存,则除了在技术上增进之外,群众生活之伦理标准亦不得不胜于往昔。
1991年1月9日《中时晚报》时代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