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典籍英译 (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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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来说,译文传达了原文的意思。但由于是初次尝试,误解也在所难免。先看两个名词。在第一章中娄理华将“雎鸠”翻译成water-bird(水鸟)是不够精确的。在译文后的解说中,他说第一句如果直译是这样的:Mandarin ducks quack-quack。可见他将雎鸠理解成了鸳鸯(Mandarin duck),所以在water-bird前加了一个形容词sacred(神圣的、受崇敬的),说明不是一般的水鸟,而是鸳鸯。其实雎鸠是一种鱼鹰,《尔雅·释鸟》:“雎鸠,王睢。”郭璞注:“雕类,今江东呼之为鹗,好在江渚山边食鱼。”相传这种鸟雌雄情意专一,非常鸟可比。当然鸳鸯也是著名的“匹鸟”,但和雎鸠不是一回事,《诗经》中也写到鸳鸯,如“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小雅·鸳鸯》)令人高兴的是,后来的译者避免了这个错误,理雅各(James Legge)和魏理(Arthur Waley)均将雎鸠翻译成osprey(分见他们1871和1937年的《诗经》全译本),庞德(Ezra Pound)则译成fish hawk(见其1954年的《诗经》全译本)。
除了水鸟之外,诗中还提到了一种水中的植物——荇菜,它可以食用,很像莼菜,“叶径一二寸,有一缺口而形圆如马蹄者,莼也;叶似莼而稍锐长者,荇也。”(李时珍《本草纲目》)娄理华将之译成Hang plant,显然是采用了音译,但荇的正确读音是xìng,不是háng。这种植物最准确的英译名应该是nymphoides peltatum,但对于诗歌来说显然太过于技术性了。诗歌不是科学论文,后来的译者一般都选取一个意思靠近且通俗易懂的词来翻译荇菜,如duckweed(水萍),water mallow(水锦葵),cress(水田芥)等。
与词语相比,句子是更为重要的。原诗中“参差荇菜”之后,是三个结构相同的句子——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这三句的意思也大致相近,流、芼都有采摘、选择的意思。但我们发现译者只翻译了后两句,没有翻译第一句“左右流之”,而后两句的翻译——he gathers them now和they are fit for offering now——从结构上看又完全不同。这当然就不是个别字句的问题了,而是牵涉到对整首诗的理解。根据译文后的解说,我们知道娄理华认为“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属于起兴(suggestive),以荇菜在水中的上下浮动来预示后面君子的辗转反侧。所以swaying to and fro就已经表达出“左右流之”的意思了。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么后面的“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是否也是起兴呢?娄理华没有给予说明,但从译文看显然不是。这时的荇菜已经成为采集和食用的对象。换句话说,这后两句是描写,是“赋”,而不再是“兴”。这样的理解虽然很有新意,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相当牵强。传统的看法是认为《关雎》中起兴的是头两句,后面的内容都是“赋”。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娄理华把“左右采之”翻译成he gathers them now,那么这个he(他)是谁呢?根据译文的上下文,显然是诗中的男主人公“君子”。从娄氏的解说,我们知道他对全诗理解的根据是朱熹的《诗集传》:“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是诗。”所以他把第一章中的“君子”翻译成virtuous prince(有德之君)。此后译文中的he均指文王,这倒也说得过去,但到了“左右采之”这句就来问题了。以文王之尊,去到水面采摘荇菜,虽然并非绝不可能,但毕竟有失体统。而且就整个《诗经》来看,其中无论是采蘩、采蘋,还是采卷耳的,都是妇女,没有男子干这件事,更不用说君王了。
朱熹的《诗集传》自宋代以来一直是权威的解释,影响实在太大。娄理华以后的翻译家都没有能够走出这一解释框架。所以他们在翻译“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这三句时都有些含糊,要么干脆省略主语,如果有主语,那主语要么是one(某人),要么是we(我们),让人弄不清采摘的人到底是文王、太姒,还是宫人(或多位宫人)。
朱熹的解释比毛传、郑笺无疑前进了一大步,但偏颇乃至荒唐的地方还是不少。就《关雎》一首而言,清人方玉润就大胆否定了前人的权威解释:“《小序》以为‘后妃之德’,《集传》又谓‘宫人之咏大(太)姒、文王’,皆无确证。诗中亦无一语及宫闱,况文王、(太)姒耶?窃谓风者,皆采自民间者也,若君妃,则以颂体为宜。”(《诗经原始》)近人关于这首诗的解读,我以为余冠英先生的最为合情合理:“这诗写男恋女之情。大意是:河边一个采荇菜的姑娘引起一个男子的思慕。那‘左右采之’的窈窕形象使他寤寐不忘,而‘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便成为他寤寐求其实现的愿望。”(《诗经选》)根据余先生的解读,采荇菜的人就完全不用再模糊其词了,这位姑娘不仅面容姣好,而且还勤于劳作,这更增加了小伙子梦寐以求的动因。更重要的是,就诗歌的章法来看,这样的描写动静结合,比光写姑娘的娴静漂亮(窈窕)要有味道得多。只写美貌并不足以动人,必须化静为动,动静结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是《诗经》中描写美人的名句,但在这些静态描写之后,作者极其高明地加上了关键性的两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遂能成为千古绝唱。
《关雎》被置于《诗经》之首,除了它最好地体现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的儒家精神,其高超的艺术技巧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
原载2014年7月16日《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