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 (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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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关系这一名词,我们就可以立即想到私人关系、家庭关系、利害关系、性关系、金钱关系、外交关系、乡土关系、人身关系、多重关系、双边关系、直接关系、微妙的关系、紧张的关系等等。
关系可能表示不期而然的影响。例如说“关系重大”。关系也可以概括一种看来好像合法而实际又非法的交往。例如最近有不少外人在中国做生意,看到中国政府好像什么事情都管,却没有一定的法则。一项提议希望提早通过,免不得要走门道,或者托人送一批礼物,这样也可以称为“找关系”。
这样一来,关系(guanxi)这个名词可以不时在外国报纸上看到,几乎成了英文所吸收的外国词语之一,有半公半私,介于合法与非合法中间地带的模样,其所以不能全部称其不合法,乃因直到最近中国才由农村社会改进而为工商业为主体的社会。农村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为单元,你与我打交道,通常不影响到第三者。工商业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为多元,如果你我私自打交道,甚至可以间接危害第三者,甚至可以使他亏本破产。
目下关系占这样一个重要的关键乃是社会全面改造,事属创举,立法工作还没有完全赶上社会的行动;或者社会虽已改造,也并不是所有支持的因素都全部在位,而做事的人也甚可能有因循旧习惯的趋向。
我常常说,英国在17世纪和中国的旧社会有很多相像之处。当日的英国也刚由农村社会进展到工商业社会。且17世纪英国的外交,大概无非王室与其他王室的交往。税收一般取包办制度,财政也无法公开。所以致富的捷径,一是做官,一是替国王当采办(Purveyor),国王宫廷里经常大开筵席,每年所用的猪羊动辄以数千头计。所用品目与酒类,全以数目分配于各地区承办。所付价格一般只有民间物价四分之一。所以这安排就成为承办人牟利的渊薮,要取得这些职位,主要的在成为国王的佞幸,这也就是凭借关系——走后门。所不同的当日英国并无政府本身经商的情事。还有一个维持关系的办法,则是政府首先通令禁止经营某种事业,以后却又授权,某某私人可以例外,这样无异于颁发专利的特权。
可是这并不是说:英国既然曾如此,今日中国也如此,情有可原。17世纪的世界公私不分不能算作特殊情景。况且纵如是,英国民间已因之提出抗议,为内战爆发日后严格限制王室权力原因之一。今日中国的经济改革,无从避免内外的协助合作。若是当中非正规的行止依然泛滥,可能为成败的关键。所以今日大陆有意严厉地肃清贪污,包括杜绝这些走后门引用关系的行径只是事理之当然。
在历史上说,在关系上分出公私的界限,严厉执行,始自商业性格的国家已不容疑问。13世纪的威尼斯,可算世界上最早以商立国的城市国家。她的法律即已禁止她的统领(Doge)广泛接受内外的礼品,所收外国的礼品限于苹果、樱桃与螃蟹。今日美国的总统可以接受外国的礼物,但是必须登记,算作白宫所有,不能由总统据为私人的所有物,也是缘于杜绝非正常关系的用意。
上面提及的乃是不正常的关系。此外经常的一般的关系,无人没有,无日无时没有。我们各个人有生之日不能避免与外间的接触。很少的例外,一经接触,就可能产生关系。既有关系牵涉,也经常激动情绪。做梦即系情绪透过下意识的一种表露。梦中的对象通常是我们自己熟悉的人,借着梦景我们表示自己的思念、怀慕、追悔、嫉怨、恐惧或者仇恨。纵是一个人决心做隐士,与外界绝缘,也是因为与外界发生关系感到不愉快,退却之后,闭户自恃的一种反动。并非最初即由我自己做主,自始至终即保持一个一尘不染的决心。陶渊明因为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才作《归去来辞》,并且也因为具有“携幼入室,有酒盈樽”的家庭关系,才放弃“以身为形役”的雇佣关系。这样一来,我们白天做人,晚上做梦,都无从避免关系。我在密歇根上学的时候,有一位毛尔教授(Welledey Maurer)他就提倡所谓个人(individual),全系虚构。如果各个人果真存在,也不过是一种观念,并非实体,他的说法亦即着重我们无从与关系绝缘的见解。
在各种关系之中,以以下三种最为重要。一是生存的关系,王羲之作《兰亭集序》即标榜着“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可见得希望保持自我(self-preservation)是人类共通的性格。第二种关系乃是性关系。孟子说“食色性也”,把男女间的情欲与饮食摆在一起。以后中文“性”之一字与英文的sex等量齐观,看来缘由在此。第三种关系乃是经济关系,概括言之人类首先即希望保持生存的权力,次之生育繁殖,继续下去更要丰衣足食。连孔子也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可见得在正常状态之下,一个人应当去追逐名利。
因着以上三种关系的需要,齐宣王在孟子面前招供,他自己一生有三个大毛病:“寡人好勇”,他喜欢打仗。接着又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喜欢在异性跟前找快乐。还有“寡人有疾,寡人好货”,他喜欢搜罗金银囤积物资。孟子因着齐宣王之坦白,也就告诉他,这三点都是一般人的欲求,没有什么了不得。只要国王以百姓为重,在追求这类欲求时不忘记以全民福利为本位,并不妨碍他的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