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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妹妹私下商量,准备和他讨价还价。看来这管理公墓的人,也可能即是盗碑之人。不过既要恢复,就少不得与他打交道。否则索性不再修理,忍心认为这是最后的一次扫墓。我已年近七十,很难能得再来。妹妹也不日要回桂林。我们的下一代更少有机缘在此逡巡。妈妈既已火葬,骨灰落土,整个八宝山,也就可以视作坟墓了。
我们父亲的坟墓在湖南,几十年已无人询问过。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的石坟砌在田丘之间,很可能已开发为稻田。我的一位老师富路德教授生长于通州,虽然对中国极具情感,却在最后二十年拒绝回首访问出生的地方。(后来因为夫人催劝,还是去了。)他的理由即是怕见父母坟墓被开山机掘起改作农场。即在美国最早的公墓总在教堂近旁。当年每值Memorial Day必有儿女扫墓摆置鲜花。于今这样墓地里的墓碑大多经过日晒雨淋,字迹斑驳落脱。新的公墓在郊外偏僻之地,以今日美国人口的流动,也很少有葬后再三祭吊。况且几十年前我曾看到北京、天津间铁道线附近坟墓鳞比,今则全部不见踪影。以近日中国人口暴涨,北京内外人民的无秩序与八宝山的管理状态而论,今日恢复石碑,明日又是墓碑盗掘,坟上加坟,大家争抢着家人落土之地。既然目不忍睹,还不如索性不要留下这伤心的纪念物,贯彻着二十五年前火葬的宗旨,只算母亲已经脱离尘世归返净土了。将来我们去世,也采同一办法。
妹妹执意不肯。她决定不用大理石,这次只用花岗石,粗率的恢复,免得盗碑人的觊觎。我们借着管理公墓的人之笔墨,在母亲坟墓的基石上大字标明。妹妹决定让她儿子秋间休假时,专程北来,监视着恢复墓上石碑,也仍把我们兄妹三人的名字刻上去。
临别之前她对着无碑之坟说着:“妈妈,我没有好生看顾您老人家,只是我确是距离得太远,没有办法!”说时她已涕泪纵横。
我一直忍着心肠,至此到底禁不住心头伤感,也情不自禁地倒在石基丛草与灰尘之间抽噎地哭着。妹妹还不知道,我的伤心处,还包括着她所没有的罪咎之感。
假使我这篇文字的目的仅在于彰母德,则实无在此发表的可能及必要。中国传统传颂先人祖德的文字,俯拾皆是。韩愈、欧阳修、曾巩、归有光……先考先祖妣周孺人、宋孺人的行状与墓志铭……一律千篇。当然的,儿子显达,必是先人有德。要不是祖先节衣缩食,子孙何能得有清闲拜长尊师,练字读书,秋闱中试,伏阙授官,追怀旧德,“今日俸钱过十万”,“何昔日之不足而今之有余也”,也只是传统社会里贫贱富贵循环的事势之必然了。写这样的文字还不如朗诵《古文辞类纂》直截了当。
在我的记忆里前面的一段,大概从小到我上初中的一段没有母爱的印象。虽然妈妈常用“一身干一身湿”的湖南土话形容养育我的艰难,但是结论总是我和她“娘崽不和”。有时候说得气极她还说:“人看其小,马看蹄爪。”意思是各人禀性,从幼表现。我处处不听她的吩咐,将来长大,不为孝子,势必为逆子。
原来我们小的时候,父亲为着衣食,长久的不在家。我们自幼的教养全由妈妈负责。她又没有受过新式教育,也无旁人在侧询问。她只循着她父亲的办法——律子要严,以致她的指教,处处拂我意。她为着省钱,要我们穿自制土布衣鞋,我羡慕同学的帆布橡胶底球鞋,故意将鞋在水坑里弄脏。我们在乡下的时候,我和同伴到田间去采桑叶捉蝌蚪,我有两次掉在水里,经人救起,从此我就不能随意外出。妈妈的使唤,使我非常不快,虽然我到头总是服从,但是总少不得顶嘴。在我的记忆中,我少被鞭打,大概一生之中也不过两三次,只是被责骂实为常态。妈妈一责骂,我就回口,这样她认为我们是“母子不和”。
我小时候也曾欺负弟妹,争吵时仗着个子大打他们。我还学着一种顽皮的办法,称为“画地为牢”——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圈不许他们出来。我还欺骗弟弟。我们两三数天有三个铜板的零用。我用的总是不够,弟弟总是留着不用。我就和他商量,如果他将他的三个铜板借给我,我到头加倍奉还。这口头契约也未注明年月,到头总是我们意见不合,他吵着要账,我无存款可还,于是妈妈代还,只付本而不付息,弟弟又吵嚷。妈妈要弟弟妹妹记着,我是“拍虎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