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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的,中国之内战随着抗战接踵而至,是对外缺乏外交实力之一大主因。不仅如此,即对处置战犯也不得不带妥协态度。冈村宁次为终战时“支那”派遣军司令官,他在“北支”派遣军司令官任内,因中共动员全民作广泛的游击战,曾执行“三光”政策,亦即在战场内外全部杀光,所有房屋庐舍全部烧光,所有道路桥梁也全部破坏一光。他的行动是否已违反国际公法,至少应受军事裁判。但是因为他在战事结束之后,谨遵蒋委员长命令,指示各部队向蒋派遣之将领解除武装得免于置议,事后以病被遣送回国,最为中共在当时指摘。
然则终战时日军百余万仍占领中国大部所有重要城市铁道港口,当中发生任何事故,都足以为患深远或至不可收拾。根据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后经验,战败国如俄德均有军队叛变产生纠纷,以日本将领在华自由行动如上述东条、板垣等事例,冈村所部亦至可肇事。我自己于1945年9月初随第三方面军先遣部队抵上海,又随副司令长官郑洞国将军赴南京,此时京沪铁路全倚尚未受降之日军警卫,而一路秩序井然。黄埔路中央军校旧址为9月9日冈村签署降书场所,所有会场布置工作,一部由日本士兵担任,他们垂首听命毫无参差情节。据通日语之同事道及,他们下级军官对士兵训话仍保持十足威权,毫无恐惧失控情态。凡我所目睹身受日军上至将领下至士兵全部驯顺有礼。我与彼等相处数月曾未闻一句不逊之言,亦未见一个抱怨怀憾的表态。不久之前尚有一位友人在纽约《世界日报》为文称,彼曾在当日见及日军宪兵队尉级军官。因为日本宪兵平日为非作歹,终战后此等军官成日被居民痛打,但彼等受有冈村命令不得回手,以致每日脸部打肿,仍奉行命令如故。所以事在两难之间;不为华北无辜受害之民众伸冤固为心忍,若兹后仍将冈村宁次判罪处刑亦不近人情。
说到这里我也要提及当日日人处境杌陧,国人各个人对他们同情的原因。读者若非身历体会,至难想及国际战争中失败所附带的惩罚无形之中已及于全国全民。有如中日战争,实际主战的职业军人不说,附和的官僚政客不问,即一般工商界、学术界、艺术界人士很少不感到一生事业尽付流水。苏联在东北掳出战俘包括南满铁路及各处工业之技术人员,他们全部被解往西伯利亚,从此与家属隔绝,生死莫卜。即在中国境内凡日人所经营亦皆视作“敌产”,不问其系在华搜括或自身解囊投资。其人员被遣回国之日,每人只许携带随身衣物及值约美金二十元之现金。以后在占领期间,所有社会经济生活,概受盟总管制。数年之内,日人不得出国旅行,不得购买指定为日本必须出售换取外汇之货品,报纸杂志全受盟总检查,日人不得罢工,集会亦有严格限制,各城市之新式建筑甚少不为盟军征用。出入东京横滨之年轻女子大多数为美国军士之游伴。
即在1945年末季,日人处境凄惨已经被我们从旁看出,我敢于作见证:此时国军上下对过去敌人同情怜悯的多,始终怀恨者至少。即有南京大屠杀此刻已时过境迁,况且目下为我们指挥下之日军未必即是昔日残虐暴酷之日军。此种心肠出诸文教习惯,亦不待上官指示。旁观者英人威尔逊(Dick Wilson)即根据此时情景,在他书中赞扬中国人之胸襟宽大。
1945年至1946年之冬季,驻上海之日军第六十一师团在候船被遣回国之际,奉命做工修理沪杭公路,我与第三方面军司令部少校参谋莫吟秋负责实地监督并联络。其警卫即由国军第七十一军辎重营派出(此部队以后亦调往东北,在内战期间全军覆没)。我们深恐两方在数月前尚为死敌,中国士兵及下级军官文教程度亦浅,难免小事争执产生事端。以后看来如此顾虑全不必要,因为彼此身份职责均有共识,即无冲突之内因。有一日傍晚,我巡视至沿海一小镇,闻及七十一军之连长已与日军尉级军官镇中小饮,果然我倚候不久,四人带醉踯躅返队。此时日军为战俘,其装备齐整,国军为战胜者而衣服褴褛。但战俘只有每日给养,无薪给。国军之薪给为数亦有限,只因法币价值较沦陷区伪政府发行之“中储券”为高,尚可购得酒食。而此连长竟以本人薪给招待为彼监视做工之日俘。我刚一责问,他即辩说:“报告贵参谋:人家打了败仗,亡了国,实在可怜啦!我不过带他们吃一顿饭。叫他们散散心,也没有旁的啦!”
我想只有中国之老粗军人,才有此胸襟怀抱。
所以提及中日关系必须穿插过不同场面与层次。既已概括整个关系尤无法避免当中有令我人感到不堪处。
英国小说家巴拉德(J.G.Balard)所作《日中的帝国》(Empire of the Sun)曾制为电影,一部分记当日中日两军在上海附近交锋,作者童年的遭遇。书中即盛称日军勇敢,华人怯懦。美国人白甘米尼(David Bergamini)所著《日本帝国之阴谋》(Japanese Imperial Conspiracy)也称当日他希望日人得胜,因为日本人整洁勤奋,中国人肮脏懒惰。日本人制造机器,中国人只知将之拆烂。美国情报军官海军少将莱顿(Edwin T.Layton)所作回忆录题为《凡事都有我在场》(And I Was There),书中也提到1937年中日军事冲突消息传来他正在东京候车,在车站内即侧耳听及:日人论说彼方毋庸派兵,只遣送一部分童子军已足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