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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有一位太太让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占着一个座位。司机走上前要她买票。
“照规定他不需要票。”她辩着。
“他不需要票,那也就不能占座位。”司机紧迫着,还站在旁边不去,这位太太意态怏怏地也把小孩贴身抱着。司机算是替走廊上最后一个旅客找到了座位,于是再度清点人数,又向传音器里说了些话,巴士才离站,至此已近半夜时分。巴士脱离了波士顿市区,进入跨省公路。
不知什么时候,他真的打了一阵盹,醒来只听着司机大叫。“哈特福!”此时只有一位乘客下车,座席也给一位新来的乘客接替。卫方又在朦胧中继续他的旅程。再醒来时,巴士已入纽约州。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沾湿的树叶在路灯之下带着晶莹的景色。自从1974年卫方已成为美国公民。提到美国好的地方,卫方是毫不犹疑的。在他所著的历史书里,已经说明抗战后期,中国是靠美国的支撑才能获得最后胜利的。他也记着1950年间在美国南部旅行的时候,车站的洗手间没有派专人看守,却有“有色人种”和“白人”的区别,任何地方都是分作两处。即是饮水的喷泉,也标示着colored和white,真是泾渭分明。
巴士在清晨四时半到纽约汽车总站(Port Authority Terminal)。下车之后,他才知道一切不如想象。偌大的纽约总站,只有灰狗经营的地下室一部分开放,有警卫守门,只让有票的人进来。候车室已经坐满了人,还有人在地上躺着睡觉,也有人靠在楼梯旁边看报纸。
提着行李信步走到四十二街,他已经问明白了:第一班去纽普兹的车在清晨七点出发,车站在六点半才开门售票。离现在至少还有一个半钟头。这时候街上虽有车辆行人来往,但所有的店铺全都关着,即使咖啡店也是门扉深锁。他抬头望着很多的摩天楼,又兴起今昔之感。卫方第一次到纽约时,全部的建筑都是钢骨水泥,现在却有很多的用有色玻璃做建筑的外表了。
沿着第九大道走去,他不敢太靠着建筑物走。因为有些无家可归(homeless)的人正傍着墙壁睡觉;有灯光的一片地方,则有不少街头的叫花子。
他不能过度的发牢骚,诉不平。纽约是世界上最大的通商口岸,也是各种时装美术艺术表演展览之中心,有天才的人起先或者有些困难,只要在这几平方英里的面积内打开门径,无一不获得生活之满足,物质上的报酬也很实际,十万百万随手而来,也不分人种国籍的畛域。他也不能过度的代街头搭地铺讨饭吃的人申冤。美国现在可算“全部就业”(full employment)。到处都是事求人(Help Wanted)的广告。不然像沾米那样的侍者,要是记挂着饭碗之安全,又何敢在资深公民的顾客面前讲小账不能少过十分之一的大道理?至于报纸杂志上有时还提到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六的失业人数,则有专家分析其咎在这些人自己身上,其中大多数则是无可雇用(unemployable)。再说得不好一点,在这个时间、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仍旧踯躅于街头的人,也就是没有出息。在重视成功的社会里,他们只能被称为失败failure。
卫方也索性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不然何以天尚未亮,仍踯躅于纽约的第九大道与四十二街之间?又何以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尚在侃侃而谈,闲坐着吃龙虾,今日则自己扛着行李袋付不慷慨之小账?
虽说闲常他有这样的想头,可是又不愿如此衷心的糟蹋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