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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最早的时候发动于1840年间,亦即是查理十四自称功德圆满的前后(美国开国前曾有瑞典人士移殖北美洲,可是17世纪的探险拓土,不能与以后移民并论)。当时移民的原因大致为宗教信仰上的歧异(以Eric Jasonists为主)。以后的原因,则以经济上的成分为多。
初看起来,以一个面积略等于台湾十二倍的国家,迄今人口不及台湾之半,尚要向外移民,颇为费解。可是我们要注意迄至19世纪之末,瑞典主要的仍是一个农业国家。1850年农村人口为全国百分之九十。迄至1900年仍占百分之七十五。北部既奇寒,即南方也多森林湖泊,再用旧式农具操作,也无法维持大量的人口。打开局面的条件,首为工业化,而这条件则待科技之展开。
亦恰当1850年间及1860年间正值该国大规模移民发动之际,西方的科技有了长足的进展。瑞典主要的资源,为森林及铁矿。在蒸汽机发动的木锯登场之前,木材的开采,主要限于南部偏西的海岸一带。机器锯木开始于1849年,至1860年间而普及,也随着英国市场之扩大,开采才遍及于北部。有些树木如云杉(Spruce),只能作纸浆用,也待1880年间发现的化学媒介,才能大规模生产。至世纪之末,瑞典出产之木材占国际输出之百分之四十,而不久输出之纸浆又超过木材之价值。即铁矿亦复如此。迄至1840年,传统的炼法使低级矿砂无法采用。1840年炼法的改进,1850年间的“兰开夏法”(Lancashire Process)之炼生铁,及1860年间之“白塞麦法”(Bessemer Method)之大规模制钢以及1880年间之“吉尔开司法”(Thomas-Gilchrist Method)使工本愈来愈低,于是低级矿砂可用,含磷质的矿砂也可用。及至本世纪瑞典的大量矿砂出产于极北偏西,接近挪威的港口一带,即是以前之所未有。1940年希特勒占领挪威,当中一个原因即是波罗的海冬季冻结,瑞典的铁砂全依挪威方面之港口入海。挪威方面有海洋暖流才能使船舶经年通行。
在这些科技所造成的突破之前,瑞典铁矿及所制铁几乎全用于输出,至此才在国内大规模地修建铁道,开设机器厂,促成造船业之突飞猛进。国家普遍的工业化后城市人口增加,再加以向外移民,农村的人口急剧地减低,劳动力紧缩,农业生产的现代化和机械化才合乎实际。以上的情形经过几十年的经营,也待到第一次大战前后才发生确切的效用。农业技术的增进包括沼泽地带的排水,使用化学肥料。大型农具的使用最初仍用马拖曳,以后才用自动的机械。
所以瑞典的初期存聚资本,没有经历有些国家例如中国所临受的痛苦。亦即毋须强迫农民胼手胝足的节省,而系自工矿分润至农场。也因为铁砂木材与纸浆都有已开设之市场,亦用不着向外长期举债。可是从纪录上看来,瑞典最初的保险业,仍操在英国人手里。
在组织新型的农业和工业的过程中却自始即有政府之介入,这样也构成今日瑞典社会主义立场之基础。瑞典之在农村中组织生产及消费合作社较丹麦要迟几十年,看来也取法于丹麦。我自己最近十年来粗枝大叶地观察各国经济发展情形时,着重每一个国家的农业财富与工商业的财富之自然交流。要是某一个国家进展到这种程度,以后之进展即可加速(很多人没有注意:今日中国已初步到达此田地),可是要如此,则先要使农业土地归并集中,才能增强效率,接受投资与借贷。凡此都是瑞典政府几十年来一贯的政策。政府不仅有选择性地颁发津贴,而且设立咨询的机构,主持土地的买卖。每一地区都有一个农业管理处,也有一个乡村信用合作社。土地的转让都通过于前者,后者即有如银行。如需借贷买田及购置大型农具,借贷人不得现款,而系将发票交信用合作社,经过后者审核之后才发款,务使所举债不致浪费。至于牛乳乳酪的生产,合作社更不可少。通常以上的产品都用十吨以上的货车运送。货车公司及批发商只向合作社交易;即向各农户收集产品也仍须由合作社划账。所以这个国家农产品的生产和分配都已大型的商业化,即乡村中也有高度的组织。
在近代瑞典政治中占显赫地位之社会民主党(Social Democrats)创立于19世纪末期。起先标榜马克思主义,可是后来参加工会运动,主张十小时工作制,提倡全民选举,在这些实用的行动之中,逐渐脱离了阶级斗争的抽象理想。在20世纪虽长期的为多数党,却也经常与其他党派合作,也间常在选举时短期的失去了优势,而且党内也仍有左右的派别。换言之,看来与政党政治中的一般政党没有基本上的区别。可是它的成员,也渗透入工会组织和其他社团之中。这些组织与社团也在行政机构里发生了力量。所以有人说现行瑞典的政治体系是传统的官僚组织与现代代议政治的一种结合。本来两种不同时代的体制互相重叠,在瑞典已无足为怪。白纳多特王朝,即是这样结合的一种产物。今日瑞典也一面推动民主与社会主义,一面又仍以王室和传统作排场,在举行各项仪礼时尽极炫耀。
所谓社会主义的趋向,表现于税重,社会上之福利也周到,从老年人之赡养到儿童之生活费都已顾及。政府不仅干预经济,其本身也持掌着很多服务性质之企业,有如交通、通信、广播事业与能源。斯堪的那维亚航空公司SAS由四个国家公私股份组成。初成立之日,此邦政府立即在瑞典之份内认股百分之五十。全国的合作社构成一大组合,力量庞大,瑞典政府也是其中的股权人。也还投资于各种生产事业。各处市政府也同样的表示它们似于大公司的性格。可是全国的企业却又绝大多数仍在私人手中。有人也以为瑞典的经济,虽公私混合,到底仍以自由企划为主,所以仍为资本主义的性格。也有人以为其社会本身即带着协会性质,所以她的作风折衷于东西两种体制之间。
这种种说法,视各人之重点而定。在今日各种名辞陷于一种混淆的局面里,可能愈作理论上的解释,愈令人感到糊涂。我们看来,瑞典的社会主义与今日所谓共产主义的国家有一个显著的区别:此即她之自由的劳动力。此亦即是各人之就业纯依自我选择。前已言之,瑞典之现代化,毋须强迫群众在农场集体的操作去储积资本。可是她所聚资本,首先大概得于森林之木材及地下之铁砂。如此自然所赋予之物资,不期而然地即先带有一种公众性格。有了这种种历史上的因素作后盾,则不待意识形态的鼓吹,社会主义已有了潜在的实力。
这样的体制是否是一种成功?我们在斯德哥尔摩和哥吞堡(Gothenburg)巡视一周,当然经过旅游者必经之地,可是也漫步信行,穿插过一般旅游者罕至的大街小巷。所见所闻纵是走马观花,无法否定一般人公认此邦的整饬有秩序。以电子机作管制公众行动的工具,遍处都是。大凡银行交易,车站购票,各公共场所之问询,无不预领先来后到的数目牌号,然后听依次序之传唤。今日在美国之街头停车,犹依铁柱上之机械时表付费,在瑞典则以电钟将分秒印在卡片之上,停车人将卡片陈列于车窗之后,供询查人员检视。旧式之建筑及交通工具也仍所在多有。但即不特加粉漆也仍在朴素之中表示其整齐净洁。接待人员也一般循规蹈矩地有礼。本来我已看到旅游书刊指出在此邦做客通常毋庸付给小账,即付少数即可,因为“服务附加”已列入账内,可是计程车则必给百分之十五之数,因车夫须另向政府缴税。偏巧我们离开斯德哥尔摩之拂晓,计算有欠周详,到头无法给付小账确如其数,甚为狼狈,车夫之内心反应如何,不得而知,可是他始终有礼。要是美国,而尤以纽约之计程车司机难能有此宏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