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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静安寺大街上。国际饭店门口也没有一辆车。这可有点不对劲。我鬼使神差地走进门,上了电梯。我不想立刻回去睡觉。彼得的弟弟自杀了,我需要定定神,理理心里的头绪。进了酒吧,我坐了一阵,希望能碰上一个不太讨厌的男人请我喝杯葡萄酒。结果我自己买了一杯最便宜的酒,紧一阵慢一阵地想着彼得一家的不幸。哪里冷清也冷清不到国际饭店,这天夜里酒吧却没几个人。美国人英国人走了,法国人日本人不会停止过日子啊。他们过日子就必须来这里消遣,交换消息,拉扯生意关系。清晨时分,我有点困了,走出饭店叫了一部黄包车。
我记得黄包车从国际饭店跑出去两百多米的时候,身后的黄浦江边响起惊天动地的炮声。现在我告诉你那是炮声,其实当时我根本听不出那是什么声响。天崩地裂,五雷轰顶,就是我当时的感觉。黄包车夫“哦呦”了一声,身子向后仰,两脚使劲搓着地,生怕车子在减速时翻掉。与此同时,我不知自己在叫喊什么。我一定叫喊了什么。车夫停下来,回过头看,嘴巴张得老大。炮声把我的声音压住了。我一定喊了什么,因为车夫飞奔起来,从大马路拐弯也不减速,人和路面跑成了七十五度斜角。家家户户都装聋作哑,炮声里,一条街的玻璃窗都在咯咯吱吱打战。
炮声停止了,黄包车夫的喘息声在我知觉中越来越响。车子停在一大摊污水旁,路面陷进去一段,积下了头一天傍晚的雨水。熟悉的邻区在此时完全是陌生的。所有窗子黢黑紧闭,所有观望的、恐惧的面孔大概都藏在窗帘后面。
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无线电寻找波段的嘈杂之声。
见我进门,杰克布从沙发上欠起半躺的身体,两束目光拒我于千里之外。他摇身一变成了主人,对我要开审。他说什么理由都不能赎回我的过失——日本刚刚轰炸了美国的珍珠港,美国和日本开战了,这样的时候我出去找死!他急得喝下一瓶滋味如下水道污水的烹饪黄酒!
凯瑟琳和顾妈都帮他的腔。炮响的时候她们发现我不在卧室里,都急疯了。两个女人见我毫发未损地回来,叫着说天真冷啊,同时缩起身体抱紧胳膊各自回去睡了。世界大战发生在这一刻,但她们看不出它的重大意义,也看不出事情还能往哪里恶化,米价还能往哪里涨。
我也正要上楼,杰克布走上来。他的劲头加酒的劲头,一下子全在那一搂抱上。他重手重脚地紧紧抱着我,就像扳手拧紧镙丝帽那样,紧得微微哆嗦。他和我都穿着厚厚的冬衣,但那哆嗦还是哆嗦到我肉体里。杰克布的表白就是这样,没有甜美语言,但让你从骨头缝里都明白他表白了什么。他问我怎么能在如此危险的夜里跑出去。我说美国总统一定都让日本的突袭弄得措手不及,谁会预知这个夜晚藏着那么大的祸心。他不放过我,说这是个天天有人莫名其妙被捕或失踪的邪恶城市,难道一个年轻正派、精神正常的女人可以只身来往的吗?我说我有爸爸,不需要第二个爸爸。
这种时刻,一切都大乱。有些东西是扯不清的,意愿非意愿,理性或感官,你以为你恪守心灵的从一,但心灵也是肉体的一部分,心灵首先是血肉组成,到了杰克布和我紧密相偎的一刻,什么也扯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