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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绷紧的嘴唇喷出的是一个哈哈大笑,连我自己都意外,我的火气怎么就被泄了出去。
走出糕点铺我们步行去剧场。我用不着认路和辨别方向,杰克布走在这一带驾轻就熟,就像走在他少年时期的柏林社区。
爱尔考克区有一座犹太难民的收容所,今天的话剧演出就在那里举行。一间巨大的寝室容纳了几百张床,因此就有几百人相互做室友。现在上下铺排整齐后,变成了剧场的座位。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犹太人的大集会。一个青年男演员走上台,站在幕前,领诵经文。我转过脸,悄悄注视杰克布,他微微抬起下颏,双眼紧闭,不是在听经文,而是在嗅经文。
诵经结束后,他对我耳语,说他是个不虔诚的犹太教徒,在德国和美国很少去犹太会堂。在上海却不一样,他第一次感到跟犹太种族产生了强烈的同胞认同感,也许他感到寄居客必须紧相依偎。寄居者们要靠人多势众壮胆,所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需要自己的集体。
不止杰克布一人到这里来壮胆,大多数人都从别人均等的恐惧中找到了安全感。均等的不幸,加在一起,也是温馨。这样的集会上,大家热切交流着各种消息:有一个中国人的秘密组织,正在犹太难民中征集志愿者,逃亡到内地。尽管路途上凶吉未卜,生活环境和文化环境跟上海相比,更难以适应,还是有千余人悄悄报了名,因为这是唯一能逃出“终极解决”的途径。
一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晚上的话剧演出。台词是德文的,旁边竖起的白布帘上打出英文字迹,所以我完全能看懂剧情。彼得母亲的朋友(那对开餐馆的夫妇)扮演剧中的男女主角,让你想到纳粹有多活该,让奥地利戏剧损失了这两颗明星。
杰克布把我的手握在他手中,每到一个精彩片段,我们的手就热切交流一番。我们的座位是一张上下铺的上铺,和我们同坐的一对男女四十来岁,一面看戏一面从一只扁酒瓶里呷威士忌。“终极解决”说时迟那时快就要来了,但该喝威士忌还要喝,该看戏还得看。奥地利的话剧明星毫不因为莫测诡异的命运而省一点嗓门,减一点动作。这是一个习惯在末日前照常过活的民族。死亡和灾难留下一个个缝隙,他们在其中独善其身,学十八般手艺。
话剧演完后,杰克布看见了罗恩伯格一家,把我拉过去。我眼睛盯着从后台走出来的男女主角。一大群人围住他们,献的花层层叠叠。女主角走到观众席,跟一个女观众拥抱起来。那个女观众穿着黑色长裙,戴黑色小帽,稍稍一转脸,我看出那跟彼得一模一样的侧面轮廓。紧接着,彼得的妹妹、父亲都从人群里一一浮现。装束讲究的寇恩家成员在昭示着每一个人,他们有过怎样辉煌的往昔。彼得晚上在医院值班。不然所有冤家真的要聚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