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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的,在中国传统政治里,即使除却蒙古、满洲两代狭义的部族政权不论,皇帝终是站在政治上最高的一位。而且皇帝是终身的,不比宰相以下一切官员,最长不过在某一职位上继续一二十年的时期。而且皇位又是世袭的。中国社会自秦以下,既已没有了世袭特权的贵族阶级,于是只有皇帝和皇室,相形之下,更见高高在上,尊贵无比了。而且中国传统政治,不能不说它含有许多合理的稳定性,于是一个皇室,往往随着政府稳定而传袭到两三百年以上,这些都不断地造成而且增加了皇帝和皇室在中国传统政治里面的比重。皇帝不能皆贤,纵贤,而使长时期高踞尊位,总不免要在政治上横添许多不良的影响。但这是人事问题,不关政治体制。我们不能专据这些人事来衡定整个的政治体制,来抹杀那整个政治体制背后所有的理想,及其一切规制法理之用心所在。古今中外,人类历史尚无发现一种绝对有利无弊的政制,亦没有一种可以推行数百年之久,而不出毛病的制度。不仅以往如此,将来亦必还如此。若我们只专意来搜罗中国历史上皇帝皇室种种罪恶,存心凭借它来批评中国的传统政治,这也依然是偏见。
中国传统政治,既主选贤与能,为何不想出一种皇帝公选的制度来呢?这亦有它外在客观条件之限制。在贵族政治下,皇位容易公选,小国寡民城市国家的皇帝,也易公选。中国自秦以后,却是一个大一统的国家,社会上又没有特权贵族存在,散漫的一千几百个县行政单位,居民多数在农村,皇帝公选无法推行。有一个举国共戴长期世袭的元首,国家易趋安定。只求他不太作恶,利害两权,而容许一个世袭皇室之存在,这不能说是全由于皇帝方面之压力,也不能说是全由于人民方面之奴性。这尽可有一个较近光明的看法,较近情理的说法。
但中国古人亦未尝不知世袭皇室可能有坏处,皇室传统终必要更易,中国人向来便很少信有万世一统迹近神权的观念。远在《尚书》里早说:“天命不于常”。西周皇室卜世三十,卜年八百,即使这故事是由春秋时人所伪造,也可证明春秋时人也并不信有万世不绝的皇室传统。可见中国传统的皇室世袭,乃是一种权宜之计。只有秦始皇帝,始说一世二世乃至万世,这是他一时的兴奋心理,但已为后世国人所诟厉。因那时中国初次创出大一统政府,以前封建时代列国分争的局面打破了,当时认为天下一家,从此将不再见兵革,世界永久和平,皇室传统自可万世不辍了。即在近代,自称最前进的共产主义者,何尝不认为社会发展到共产阶段,政权发展到无产阶级专政,从此即与天地同其长久,永远不会再有新形态出现呢?即就相信民主政治的人,岂不也认为此后政治,将永远是政党选举不再有变动吗?以今例昔,又何必对古人多肆抨击呢?
但秦始皇帝的迷梦,顷刻消失了,西汉学者更不信有万世一统的皇室。皇室变动,在中国人脑里,只有两途,一是尧、舜禅让,一是汤、武革命。禅让是主动的,你好,让你做。革命是被动的,你不好,让我做。与其革命,不如禅让。弥漫在战国游士圈中的禅国让贤论,到汉代复活了。尤其是汉武帝以后,一辈知识分子,屡劝汉皇室及早让贤,甚至像盖宽饶、眭弘,继续因此招受杀身之祸,但那种理论依然继续扩大,继续普遍。连汉宗室大儒刘向也说:“从古无不亡之国”,到他儿子刘歆,便公开赞助王莽来接受汉帝之让位。不幸新政权短命,汉光武自称光复旧物,禅让理想遭遇了极大的波折。但一到东汉皇室腐败。禅让论又抬头。更不幸的是曹丕、司马炎、刘裕直到杨坚那批人,凭借伪装来糟蹋此“禅让”二字。把禅让思想的来源搅脏了。唐代李渊父子,在隋朝覆亡后,崛起用兵,荡平群雄,这正可说是与汤、武革命同样性质的新事件。但李渊父子仍然不敢正式提出革命二字,不肯老实说出,你不好,让我做。却仍旧要伪装魏、晋以来禅让之恶套。后来的知识分子,都说唐代得天下以正,可惜多此伪装禅让之一举,为唐代开国留下了污点。这些全有史书文集记载,哪能说中国士大夫一向全是传统奴性,是帝王家奴,是封建头脑呢?
但中国帝皇新统,由东汉以下,不论禅让也好,革命也好,永远落在权相或军人的手里,很少能由社会下层平地拔起而登皇帝宝位的。有之,以前只是汉高祖,以后只是明太祖。近儒梁任公曾说,中国历史缺乏真正的革命,此亦有种种外在客观条件可为说明。第一是中国传统政治比较富于合理性,毛病多出在人事上,与整个制度无关。来一个坏宰相,可以希望换一个好的。出一个坏皇帝,可以希望有好宰相弥缝,也可希望后面来一个好皇帝。人事变动,留与人以许多希望,何必把整个制度彻底推翻呢?而且中国传统政治,容许全国知识分子按年考试选举,不断参加。对政治有抱负的,总想一旦加入政府亲自来改革,遂不想站在政府外面来革命。社会上由此失却革命的领导。而且中国传统政治职权分配特别的细密,各部门各单位都寓有一种独立性与衡平性,一面互相牵制,一面互相补救,政府全局,很难普遍腐败。因此留给人以在政治内部自身扭转之希望。
中国又是一个大农国,各地农村收获,丰歉不等,这一地区活不下,别一地区还能安居乐业。天时转变,很少长期荒歉,继续三五年以上的。农民稍可生活,宁愿和平忍耐,并无兴趣来进行全国性的大破坏。因此种种条件,中国历史上极难引起全国普遍性的长期革命。这正与在中国历史上不易发展出一种民众选举制度,同样有它本身客观条件之限制,不能凭空说是专制压力所造成。社会在下面不易起革命,政府在上面也同样地不易有专制。若说这是中国政治的缺点,则这一缺点,毛病是在中国国家规模太大。但我们究竟不能责备中国古人为何建立起这样一个大规模的国家呀!
汉高祖何以能以平民身份一跃而为天子呢?第一是当时东方民众普遍反对秦政权,第二是战国以来,社会大变动,贵族阶级崩溃,平民势力崛起,汉高祖正凭此两大潮流之会合而成功。明太祖又何以能以一平民身份而跃登天子大位呢?这因元朝末年,全国普遍反对蒙古人,而蒙古政府里又极少汉人势力,因此汉人的新政权,自然只有从社会下层跃起了。其余的王朝改易,大体全在政府内部,凭借社会叛乱自生变化。而这些叛乱,则多半为权奸与大军人造机会,否则引进了外来势力。黄巾引出了董卓与曹操,五胡乱华由此栽根。黄巢引出了朱全忠与李克用,五代十国长期黑暗由此开始。李闯、张献忠引进了满洲二百四十年的部族专制。洪、杨以天国为号召,以耶稣为天兄,洪秀全为天弟,所至焚烧孔庙,扰攘十多年,割据半个中国,而终于失败了。
孙中山先生开始依民族传统精神对满清政府革命,其所提倡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之深义,国人极少明白了解,仍以与西方民主革命同等相视。一面是排满,另一面是推翻中国二千年传统的专制黑暗政治。前一事成功了,后一事却扑了一个空。自己的传统,不易彻底打倒,别人的新花样,不易彻底学得,于是中山先生乃不得不自己说革命尚未成功了。
先之有袁世凯与北洋军阀,继之有毛泽东共产党于抗日胜利后得势。今天的中共还在继续革命,还是刻意要把中国传统社会传统历史痛快斩绝,彻底推翻。孙中山先生民族主义理想之完成,其前途尚属渺茫。
正因对整个社会整个文化不妥协,自然要感到自己力量微弱,于是转对外来势力与内在黑暗势力妥协了。这可证明,一个国家不了解自己国情,不从历史传统源头认识,专门一意模仿外国,总得有危险。即使一意模仿别人家建设工作,也可有危险存在,更何况是专在一意模仿别人家的破坏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