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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自晚清以下,亦极端羡慕西方的分权制与法治精神,却不知中国传统政治的大毛病,正在过分注重此等分权与法治。晚清末期,中国要效法西方创行选举代议制,应该改变传统演变下的内在流弊,看重活的人超过于看重死的法,随时好让多数的意见来更改向来规定的法制,让人心在法外多留活动之余地。而中国近代政治积弊,则仍在纸面文字上用力,一切要求制度化,认为制度可以移值,不必从活的人事上栽根。又认为制度可用来束缚限制人。不知一切政治上的变化,正是活的人要求从死制度中解放。这一根本精神差了,于是从西方所抄袭的,只得仍成为一种敷衍文饰虚伪与腐化,始终没有把社会人心要求变化的内在活力,引上正路。这一现象众所周见,而其病根所在,则始终无人能指出。
近代中国人一面羡慕西方历史里的革命,一面则又羡慕西方近代政治里的政党。但中国历史,既很少有像西洋式之革命,而政党之在中国,也永远受人指摘,总没有好发展。当知政党政治,重多数轻少数,实在是重法不重人。中国传统政治,一向是重职权分划,重法不重人。人人有职可循,有道可守,用不到结党。政治之最高层,仍当在创法立法者。较下层,则乃为守法护法者。故曰:“上无道规,下无法守。”可见中国传统政治道在上法在下,非可以惟道而无法。太史公《史记》谓:“申韩之学源于老庄”。申韩乃法家,而庄老道家则主无为,是则申韩尚法,其本乃在无为,史公之意诚为深远矣。《论语》又言:“君子群而不党。”东汉党锢,唐代朋党,北宋新旧党争,此等在中国,皆以召致衰颓,不足法。
若论西方政府,在先并无像中国般详明的职权划分与法制细规之建立,政治变动性太大,遂产生近代政党政治之要求。西方政党政治,最先乃由政府要求人民纳税漫无准则而引起。但在中国,自秦到清,一向有规定的税目与税额,而收税职权汉代交与大司农与户部,连皇帝宰相也不得轻加改动。往往沿袭数百年,要等朝代变了,始有一次大更订。那样的守法相因,自然用不到时时召集多数人来讨论了。只有汉武帝当时,因推行盐铁政策,他死后,对此政策,政府曾召集民间代表和政府双方讨论过,但此是偶然事,非经常事。即遇政府无端增税,或税制改革,在政府内部,便易引起争端,但仍只凭法制争,非凭多数争。即算是多数意见,亦常是多数在争持此法制。中国传统政治里尊重法制的观念,已成为历史上一种惰性。累积一二千年,遗传到中国人不知不觉的意识之最深层。我们须能因势利导,病在哪里,即针对病处下药。今天硬要由革命来痛快铲除一切,再痛快建立一切,牺牲了活的人,来争死的制度,无论是太看重守法,或太看重变法,一样是太看重了法,实际还是中国的传统病在作梗。
当知制度因人而立,也该随人事而活化,彻底改革,与一成不变,同样不可能。若真要彻底改革,实无异要把历史一刀切断,此种奇迹在人类历史上,尚无先例。我们的政治理想,也不该希望有违反人性的奇迹来完成,因于彻底改革之不可能,于是专对旧的咒诅愤慨,一切痛骂,此乃意气,非理智。用意气来创造新政治,也决不是理想的政治。而不幸最近中国政党,则多在要求彻底改制更法的盛气下出现。如是则只有革命,却不能有像西方政党雍容揖让,平心商榷的雅度。
八
近代中国人尤所最醉心者,厥推近代西方政治上之主权论,即政府主权谁属,一切主权在民众的理论。在西方,首先是由民众选举代表来监督政府,继之则由民众代表中之多数党来实际地掌握政权,组织政府。这一演变在西方,也有他们一段很长的过程,并非一蹴即几。但在中国传统政治里,则很早便另走了一条路,一向注意政府责任何在,它的职权该如何分配,及选拔何等人来担当此责任。却不注意到它最后主权在谁的理论上。因此中国社会,一向也只注意如何培养出一辈参加到政府中去,而能尽职胜任的人才,却不教人如何争取政权。因政权在中国传统政治里早已开放了,任何人只要符合法制上的规定条件与标准,都可进入政府。整个政府,即由此等人组成。
由于中西双方历史演进不同,而形成的政治心理,双方也不同。西方的政治意识,可说是一种外倾型的,中国则比较属于内倾型。中国人心理,较偏重于从政以后如何称职胜任之内在条件上,而不注重于如何去争取与获得之外在活动上。与上述观念相连带,中国社会民众对政府常抱一种信托与期待的态度,而非对立与监视的态度。若我们说西方政权是契约的,则中国政权乃是信托的。契约政权,时时带有监督性。而信托政权,则是放任与期待。因此中国政治精神,不重在主权上争持,而重在道义上互勉,这又已成为一种历史惰性,并不因辛亥革命而消失。
革命后的社会民众,并不曾有一种积极兴趣来监视政府。其受传统文化陶冶较深的知识分子,还都想束身自好,在期待状态下准备献身于政治。这些在其内心肯自动作负责准备的,但多失败了。受传统文化陶冶较浅的人,反而较易于接受新潮流,他们投入政党,全部积极兴趣,转移在如何争攫政权上,却没有如何负责的内心准备。此在西方,并不成为是毛病。因在西方,政府与民众,本来是敌体,不断由民众中间跑出人来,争持政权是我们的,他们结着党来监督政府,至少好使政府不敢不负责。在中国,传统心理上,政府与民众是上下一体的。民众中间,本来不断有人去参加进政府了,问题是在如何尽职与胜任。
现在则整个理论,及政治体制都变了,但历史惰性依然存在。一辈富于外倾性格的人,竞求跃登政治舞台,而偏于内倾性格者则陆续淘汰。理论上精神上都成了外倾型的政治,应该有一个超政府的外在力量来监视而控制它,而实际上则并无此力量,于是中国政治遂急速腐化,即不负责任,而这一种腐化,又在一种恶化姿态即争取政权中表出。所谓革命与组党,全只是一种政治性的活动,却并未触及政治的本质。中国的外倾政治,则只是抄袭肤浅,老在如何活动上注意,而且仍还是全从社会中层阶级知识分子中一辈接受传统文化陶冶较浅,而富于外倾性格者来活动。此一活动,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在理论上,他们说是对民众负责,为民众服务。而民众本身,并不曾密切注视他们,来强迫他们真的负责与服务。
本来中国传统文化教育,要一辈从事政治活动者,先在其内心具有一种自动负责服务的道德修养,而现在则付之缺如。中国传统政治在制度本身,本也有要政府自身能自动负责服务的一套措施与法规,现在则又全认为黑暗陈旧而被忽视被弃置。于是那辈乘机攫取政权的人,在此真空圈中,陷入权力欲与财富欲之无限发展,而政治遂愈变愈混乱。这固是新旧过渡中,很难避免之一阶程。然其主要责任,则仍应由此辈中层阶级知识分子,实际从事政治或接近政治者负担。而他们却转移论锋,认为是社会民众之不率职。譬如一店主雇用店员,疏于防范,店员营私舞弊,却回头骂店主无能。营私舞弊者是店员,诟厉谴责店主无能者也是那些店员。若使那些人不先洗净他们营私舞弊的内在动机,而仍由他们指挥店主,试问那无能的店主,如何会忽然有能力来裁判这一批店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