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 彩 (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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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衷于创作优美的杂耍剧场的民谣的萨蒂,如何能够真正理解宽广激昂的瓦格纳?对萨蒂而言,瓦格纳差不多是音乐里的梅菲斯特,是疯狂和恐怖的象征,当他的音乐越过边境来到巴黎的时候,也就是洪水猛兽来了。凡·高能够真正理解瓦格纳,他在写给姐姐耶米娜的信中说道:“加强所有的色彩能够再次获得宁静与和谐。”显然,这是萨蒂这样的人所无法想象的,对他们来说,宁静与和谐往往意味着低调子的优美,当所有的色彩加强到近似于疯狂的对比时,他们的眼睛就会被色盲困扰,看不见和谐,更看不见宁静。然而,这却是瓦格纳和凡·高他们的乐园。凡·高为此向他的姐姐解释道:“大自然中存在着类似瓦格纳的音乐的东西。”他继续说,“尽管这种音乐是用庞大的交响乐器来演奏的,但它依然使人感到亲切。”在凡·高看来,瓦格纳音乐中的色彩比阳光更加热烈和丰富,同时它们又是真正的宁静与和谐,而且是印象主义音乐难以达到的宁静与和谐。在这里,凡·高表达了与康定斯基类似的想法,那就是“色彩的和谐必须依赖于与人的心灵相应的振动”。于是可以这么说,当色彩来到艺术作品中时,无论是音乐还是绘画,都会成为内心的表达,而不是色彩自身的还原,也就是说它们所表达的是河床的颜色,不是河水的颜色,不过河床的颜色直接影响了河水的颜色。
康定斯基认为每一个颜色都可以是既暖又冷的,但是哪一个颜色的冷暖对立都比不上红色这样强烈。而且,不管其能量和强度有多大,红色“只把自身烧红,达到一种雄壮的成熟程度,并不向外放射许多活力”。康定斯基说,它是“一种冷酷地燃烧着的激情,存在于自身中的一种结实的力量”。在此之前,歌德已经在纯红中看到了一种高度的庄严和肃穆,而且他认为红色把所有其他的颜色都统一在自身之中。
尤瑟纳尔在她有关东方的一组故事里,有一篇充满了法国情调的中国故事《王佛脱险记》。王佛是一位奇妙的画师,他和弟子林浪游在汉代的道路上,他们行囊轻便,尤瑟纳尔的解释是“因为王佛爱的是物体的形象而不是物体本身”。林出身豪门,娇生惯养的生活使他成为了一个胆小的人,他的父母为他找到了一个“娇弱似芦苇、稚嫩如乳汁、甜得像口水、咸得似眼泪”的妻子,然后谨慎知趣的父母双双弃世了。林与妻子恩爱地生活在朱红色的庭院里,直到有一天林和王佛在一家小酒店相遇后,林感到王佛“送给了他一颗全新的灵魂和一种全新的感觉”,林将王佛带到家中,从此迷恋于画中的景色,而对人间的景色逐渐视而不见。他的妻子“自从林爱王佛为她作的画像胜过爱她本人以来,她的形容就日渐枯槁”,于是她自缢身亡,尤瑟纳尔此刻的描述十分精美:“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她吊死在正开着粉红色花朵的梅树枝上,用来自缢的带子的结尾和她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在空中飘荡,她显得比平常更为苗条。”林为了替他的老师购买从西域运来的一罐又一罐紫色颜料,耗尽了家产,然后师徒两人开始了漂泊流浪的生涯。林沿门乞食来供奉师傅,他“背着一个装满了画稿的口袋,弓腰曲背,毕恭毕敬,好像他背上负着的就是整个苍穹,因为在他看来,这只口袋里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山峰、春水滔滔的江河和月光皎皎的夏夜”。后来,他们被天子的士兵抓到了宫殿之上,尤瑟纳尔的故事继续着不可思议的旅程,这位汉王朝的天子从小被幽闭在庭院之中,在挂满王佛画作的屋子里长大,然后他发现人世间的景色远远不如王佛画中的景色,他愤怒地对王佛说:“汉王国并不是所有王国中最美的国家,孤也并非至高无上的皇帝。最值得统治的帝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王老头通过成千的曲线和上万的颜色所进入的王国。只有你悠然自得地统治着那些覆盖着皑皑白雪终年不化的高山和那些遍地盛开着永不凋谢的水仙花的田野。”为此,天子说:“寡人决定让人烧瞎你的眼睛,既然你王佛的眼睛是让你进入你的王国的两扇神奇的大门。寡人还决定让人砍掉你的双手,既然你王佛的两只手是领你到达你那王国的心脏的,有着十条岔路的两条大道。”王佛的弟子林一听完皇帝的判决,就从腰间拔出一把缺了口的刀子扑向皇帝,于是林命运的结局是被士兵砍下了脑袋。接下去,皇帝命令王佛将他过去的一幅半成品画完,当两个太监把王佛勾有大海和蓝天形象、尚未画完的画稿拿出来后,王佛微笑了,“因为这小小的画稿使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里面清新的意境是他后来再也无法企及的。王佛在那未画完的大海上抹上了大片大片代表海水的蓝颜色,又在海面补上一些小小的波纹,加深了大海的宁静感。这时候奇怪的事出现了,宫廷玉石的地面潮湿了起来,然后海水涌上来了,“朝臣们在深齐肩头的大水中慑于礼仪不敢动弹……最后大水终于涨到了皇帝的心口。”一叶扁舟在王佛的笔下逐渐变大,接着远处传来了有节奏的荡桨声,来到近前,王佛看到弟子林站在船上,林将师傅扶上了船,对师傅说:“大海真美,海风和煦,海鸟正在筑巢。师傅,我们动身吧,到大海彼岸的那个地方去!”于是王佛掌舵,林俯身划桨。桨声响彻大殿,小船渐渐远去。殿堂上的潮水也退走了,大臣们的朝服全都干了,只有皇帝大衣的流苏上还留着几朵浪花。王佛完成的那幅画靠着帷幔放在那里,一只小船占去了整个近景,逐渐远去后,消失在画中的大海深处。
尤瑟纳尔在这篇令人想入非非的故事里,有关血,也就是红色的描述说得上是出神入化。当弟子林不想让自己被杀时流出的血弄脏王佛的袍子,纵身一跳后,一个卫兵举起了大刀,林的脑袋从他的脖子上掉了下来,这时尤瑟纳尔写道:“就好像一朵断了枝的鲜花。”王佛虽然悲痛欲绝,尤瑟纳尔却让他情不自禁地欣赏起留在玉石地面上的“美丽的猩红的血迹来了”。尤瑟纳尔的描述如同康定斯基对红色所下的断言,“一种冷酷燃烧着的激情”。此刻,有关血的描述并没有结束。当王佛站在大殿之上,完成他年轻时的杰作时,林站在了王佛逐渐画出来的船上,林在王佛的画中起死回生是尤瑟纳尔的神来之笔,最重要的是尤瑟纳尔在林的脖子和脑袋分离后重新组合时增加的道具,她这样写:“他的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这令人赞叹的一笔使林的复活惊心动魄,也使林的生前和死后复生之间出现了差异,于是叙述更加有力和合理。同时,这也是尤瑟纳尔叙述中红色的变奏,而且是进入高潮段落之后的变奏。如同美丽的音符正在飘逝,当王佛和林的小船在画中的海面上远去,当人们已经不能辨认这师徒两人的面目时,人们却仍然可以看清林脖子上的红色围巾,变奏最后一次出现时成为了优美无比的抒情。这一次,尤瑟纳尔让那象征着血迹的红色围巾与王佛的胡须飘拂到了一起。
或许是赞同歌德所说的“红色把所有其他的颜色都统一在自身之中”,红色成为很多作家叙述时乐意表达的色彩。我们来看看马拉美是如何恭维女士的,他在给女友梅丽的一首诗中写道:“冷艳玫瑰生机盎然/千枝一色芳姿翩翩。”千枝一色的女性的形象是多么灿烂,而马拉美又给予了她冷艳的基调,使她成为“冷酷燃烧着的激情”。他的另一首诗更为彻底,当然他献给了另一位女士,他写道:“每朵花梦想着雅丽丝夫人/会嗅到它们花盅的幽芳。”没有比这样的恭维更能打动女性的芳心了,这是“千枝一色”都无法相比的。将女性比喻成鲜花已经是殷勤之词,而让每一朵鲜花都去梦想着某一位女性,这样的叙述还不令人陶醉?马拉美似乎证实了一个道理,一个男人一旦精通了色彩,那么无论是写作还是调情,都将会所向披靡。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