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的眼睛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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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看到过光州起义死难烈士的图片,在那些留下斑斑血迹的脸上,在那些生命已经消失的脸上,我看到了他们微微睁开着的眼睛,这是瞳孔放大目光散失以后的眼睛,他们的眼睛仿佛是燃烧的烈火突然熄灭的那一瞬间,宁静的后面有着不可思议的忧郁,迷茫的后面有着难以言传的坚定。在我所看到的图片里,光州起义死难者的眼睛没有一个是闭上的,他们淡然地看着我,让我感到战栗,然后我把他们的眼睛理解成是韩国的眼睛。
在韩国短暂的日子里,我的感受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刀切成了两半。一方面是来自韩国城市繁华的白昼和灯红酒绿的夜晚,如同海水一样淹没了我的感受,这一切就像是虚假的爱情。另一方面又让我感受到在平静的海面下有着汹涌的激流。在汉城的圣公会大学,我看到了一个光州起义和学生运动的纪念室,这是我的朋友白元淡和她的同事们布置的。当西装革履的青林出版社总编辑金学元和他贤惠的太太站在我面前时,我很难设想他们当初都是反对独裁政治的革命者,他们都经受了坐牢的折磨和被拷打的痛苦。在光州起义的烈士陵墓,在一位死去的学生的墓前,我看到在一个玻璃罩里放着还没有完成的作业,还有他的同学现在写给他的信。也是在光州,金学元介绍我认识了金玄装,这个在韩国很多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当年焚烧了美国在釜山的文化院,金玄装点燃的这一把火,使很多韩国人突然明白过来——美国不是他们的朋友。金玄装此后在监狱里度过了数不清的黑夜和白天,他几次差一点就被处死,他能够活到今天只能说是命运的奇迹。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金玄装家中的地板上,我听着他和金学元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我知道他们是在回忆过去,我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脸上神采飞扬。
我很喜欢韩国的诗人金正焕,虽然我们之间有着语言的障碍,可我时常觉得他是我童年的伙伴,我们仿佛一起长大。他写下了大量优秀的诗篇,还有两册厚厚的关于音乐的书籍,了不起的是他的作品都是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完成的。他脸上时常挂着宽厚的微笑,他的眼睛永远是红肿着,他谈吐幽默,只要他一出现,他周围的人就会不时地爆发出笑声。现在他仍然保持着当初革命时期的习惯,当他实在太累的时候,他就会走进地铁,找一个空座位斜躺下来,在地铁飞速的前进和不断的刹车里睡上一两个小时。
在汉城的很多个晚上,我跟随着金正焕到处游荡。我们在黎明来到的汉城街头挥手告别,可是当夜幕再度降临汉城后,我们的游荡又开始了。金正焕经常带我去一家小酒吧,我没有记住这家酒吧的名字,但是我难忘酒吧的格局和气氛,就像是一个家庭似的朴素和拥挤。我的朋友崔容晚告诉我,在80年代这里是文化界革命者聚集的地方。里面整整一墙都是古典音乐的CD,这是金正焕欠债的标志,他无力偿还这里的酒钱后,就将家中的CD搬到这里付账。可是他又时常取下这里的CD送给他的朋友,在我们分别的时候,金正焕找出了两张唱片送给了我。
这家酒吧的老板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时常安静地坐在一旁,手中夹着一支香烟,任凭她的顾客自己去打开冰箱取酒,或者寻找其他的什么。她的眼睛出奇的安详,仿佛她对什么都是无动于衷,可是又让人觉得里面深不可测。当她坐到我们中间,当她微笑着开口说话时,我注意到她的眼睛仍然是那么的平静。我可以想象在80年代的时候,当那些一半是革命者一半是疯子的诗人和艺术家在街头和警察冲突完了之后,来到这里打开酒瓶豪饮到黎明,然后欠下一屁股的酒债醉醺醺地离去时,她也是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们。我心想这就是韩国的眼睛。
去年的十月,我第二次来到了韩国,这一次飞机是在夜色中降落在釜山机场。飞机下降的时候,我看到了釜山的夜景,这座建立在山坡上的城市使它的灯火像波浪一样起伏,釜山的灯火有着各不相同的颜色,黄色、白色和蓝色还有红色交错在一起,仿佛万花齐放似的组成了人间的美景。这样的美景似乎是吸食了大麻以后看到的美景,就像是繁荣以后带来的美景一样,它们的美都是因为掩盖了更多的现实才得以浮现出来。无论是韩国,还是中国,人们有时候需要虚假的美景,只要人们昏睡不醒,那么美梦就永远不会破灭。当韩国的肥皂剧在中国的电视上广受欢迎的时候,当安在旭在北京工人体育场的演唱会大获成功的时候,韩国的大麻已经和中国的大麻汇合了。与此同时,那个用歌声让人们清醒的全仁权,因为吸食了大麻第三次从监狱里走出来,我想他很可能会第四次步入监狱的大门。因为歌声的大麻是合法的,而吸食大麻是违法的,我知道这是韩国的现实,但我相信这不是韩国的眼睛。
二○○一年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