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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晋以下,先有五胡之乱,继有南北朝之对峙。较之两汉远逊。然而群士兴起,则视前亦无愧。姑举一人,曰陶潜。耻为五斗米折腰,赋《归去来辞》,抚孤松以盘桓。其于当时之政事,可谓无所贡献。然其诗,则脍炙人口,愈后愈普及,愈陈旧愈新鲜,历千年而不衰益盛。几于每一中国读书人,每一士,无不诵其诗慕其为人。在其前,有古诗三百首,有屈原《离骚》,然皆富有政治性。惟渊明诗,乃确然见其为田园诗,为山林诗,为草野平民诗。然而其诗虽沉浸于社会之下层,亦终能影响及于政治之上层,殆可谓与诗、骚为鼎足之三。在两晋、南北朝时代,只陶渊明诗一集,已可上继三代两汉,下视唐、宋、明、清,成为中国文化史一新页,一贯相承,而不待他求矣。则士之大用于世,如渊明,岂不亦其一例乎。
下至唐太宗,其未登天子位,己先有十八学士一士人集团。较之汉光武尤过之。然而玄武门之变,兄弟阋于墙,终为太宗内心一愧事。不幸其父乃唐代之开国皇帝,乃遭此宫墙之变。魏征初仕于太子建成,后仕于太宗,此亦不得与管仲之仕齐桓相比。魏征亦不能内心无愧。故其于太宗,过无不谏,谏无不尽。使魏征以此而死,亦可明其出仕,初不为私人禄位,可以表白于天下后世而无憾。然而太宗之于魏征,亦知遇异常,优渥有加,亦以见其出而为君,初无丝毫之私。一部《贞观政要》,乃得为后世帝王常读之教科书。而太宗与魏征两人之相处,尤为《政要》一书中之主要节目。可见政治乃人群社会重要不可缺之一大业务,而现实牵涉,则理想每受减损。故欲为一政治人物则甚不易。如伊尹之五就桀,五就汤,岂尽人可法。其放太甲于桐宫,果使太甲不知悔悟,则伊尹何以善其后?周公诛管叔,放蔡叔,大义灭亲,亦岂兄弟相处之道。果使成王长,德不如人,周公又何以善其后?以伊尹周公之圣,尚有其难处。故孔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重道而轻仕,此亦涵有一番甚深衡虑,岂率尔而出之一言乎。此下中国政治业务,必求士为之。而为士者,则宁退不进,此诸葛亮之所谓“澹泊明志,宁静致远”。而中国政治亦常得保持一次好之地位。其社会人生,乃终得蒸蒸日上。务使为人更上于为政,此诚中国传统文化一大特征。即于唐太宗之与魏征,亦可窥其微矣。倘必奉政治人物为尽善尽美至高无上之人生标准,则此人生亦何多望。惟中国则为人另有一更高标准,更高境界。而政治人物,群向此境界而趋赴,亦得群向此标准而崇仰。此中国社会之有士,所以为中国文化所特具之一最有意义与价值之所在。
两晋南北朝政权虽乱于上,而为士者仍可隐于门第中。下及唐代,科学制兴,门第渐衰。为士者,乃群趋于应举从政之一途。就政治言,乃一大进步。其余为士而不从政者,乃转趋于释、道两家,为异端。而政治人物,亦多信奉释、道。故唐代社会标准之士,未必多过于两晋、南北朝。前古相传政治上之崇高理想,反趋于黯淡。此实当为一大退步。中唐之时,乃有韩愈出,提倡古文。愈之言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韩愈乃可谓上承中国士之大传统。幸有昌黎一集,乃可上与晋、宋间之渊明集相比,而犹更胜之。然韩愈亦终未获大用于上层之政府。其谏迎佛骨表,乃几陷身死。如韩愈,论其大节,乃可谓唐代标准之一士。即诗圣杜甫,亦当屈居其次。而同时唱为古文如柳宗元,则更不能与韩愈相比。下及宋代,韩愈乃始见为唐代特出之第一人。此非深明中国文化大统之意义者不能知。亦岂不得意于政治,专以诗文见长,即得为士之上乘乎?但专就文集一部分言,则诚如是。倘扩就人生大道言,则韩愈为人,或许尚有不如陶渊明处。此则犹当别加衡量,此篇恕不详及。
惟其南北朝社会尚多士,故隋、唐继之为大盛世。惟其晚唐社会少士,故五代十国继之,为中国历史上最惨澹最黑暗之一时期。其时有一冯道,群奉以为士。历事五朝八姓十一君,自称长乐老。非如冯道,亦无以自全于其世。然使人人如冯道,则一世沦丧,同归于尽,亦何得以一私人之长乐而自安自慰。宋兴,欧阳修为《新五代史》,始于冯道有定论,而韩愈亦始受崇拜。于是中国传统光明乃得再照耀,传统文化乃得再发扬,而宋代乃更得称为一社会多士之时代。
宋代多士,已盛于汉。而政府之重士,则更胜于汉。宋代之士于政治上得大用,莫如王安石与司马光。然而新旧党争,北宋亦终陷于沦灭。王安石乃一理想派,欲使其君为唐虞三代之君。司马光乃一经验派,仅求朝政得如汉、唐已足。然理想则必见之于现实。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今不知孔子当时果见用,其为东周之具体设施又如何?而依传统观念言,则王安石乃经学派,故有《三经新义》之订定。惟在汉代经学掌于博士官,举朝以经学为施政标准。而博士官则不亲参政务。今王安石以宰相身份,订定经义,作为学校教育与政府科举取士之标准,则几若道统下隶于政统,显违于中国文化传统之大义。司马光乃史学派,著有《资治通鉴》。汉、唐亦有史官,记载历朝实际行政,供后人作参考。得失成败,偏近功利,终须有经学道义以为之归。史学虽可鉴古知今,然经史分途,则史学决不足奉为政治之标准。故当时之新旧党争,结果终为一政治斗争。所争在政权之得失,而不免有乖于道义之是非。于是乃有第三者起,则为周濂溪。
濂溪乃当时一县令,而置身当时党争气氛之外。著有《易通书》。根据经学,主张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伊尹志在天下。颜子之学,用则行,舍则藏。主要尤在藏之一面。明道、伊川二程兄弟,少闻其教,虽亦出入于新旧两党间,终以退隐讲学为务。横渠张载,亦与二程为学侣。于是乃有理学之兴起。理学家可称为乃中国文化传统中之新士,大体退在野,不竞在朝。尊道统,以做政统之领导。政事败于上,而士风则正于下。北宋覆没,南宋偏安,而理学之风则大盛。有朱熹出而集其成。朱子在当时政治上亦未见大用,然而著为《论语》《孟子》集注,《大学》《中庸》章句,定为《四书》。下及元代,乃奉为政府科举取士之标准。其功用实已代替了两汉之五经,而更驾其上。直迄清代之末,此一取士制度,历七百年而不变。
元代以蒙古异族入主,政统易于上,而道统则仍存于下。中国社会依然是一中国社会,得以无大变。社会之士,相率以不出仕在野讲学为务。亦有出仕者,终被视为士中之第二流,不能与在野之士同受社会之尊崇。元代不仅以《四书》义取士,并令全国各县同设书院,县令初到职,必出席书院听讲,为其上任之最先第一事。然元政亦终八十年而亡。明代继起,中国光复。然元代遗风则依然有存者,为士者相率以不出仕为高。先有方孝孺受十族之诛。则以士承道统,其名望每高出于帝王卿相之上,易受忌惮。如王守仁遭龙场驿之贬,九死一生。终以其为士讲学之身份,仍获起用,得为江西巡抚,平宸濠之变,卓然建大功。然亦终不得特加重用。其及门弟子,相率不出仕,而以在下讲学名震朝野。卒有无锡顾宪成、高攀龙,东林讲学,力反其风。谓在野讲学,不应忘廊庙政事于不顾。但高攀龙亦卒以东林党名膺重祸,投池自尽,而明祚亦终不救。
清代亦以满洲异族入主,而其时士风益盛,如李塨,如顾炎武,如黄宗羲,清廷百方罗致,皆以不出仕为一代在野之大宗师。又如吕留良,乃于清廷设科取士之朱子《四书》义中大张民族主义,罹剐尸之刑。雍正皇帝颁《大义觉迷录》一书,昭示天下举子,尽人必读。乃不久,其书亦同遭禁锢,举国无一人能见。直至清之末叶,民间始再印此书,与吕留良书同获重见于国人。今人多能谈清廷文字狱,屡行文字狱者为雍正,而雍正御著书亦同受禁锢,此诚旷古奇闻。今人又谈中国自秦以来乃一帝王专制政治,史籍浩繁,不遑详辩。雍正乃一异族君王,又肆志以酷虐称。专拈此例,岂不见中国传统政治,纵谓是君主专制,然其专制亦有一限度。此限度即在社会之有士。
又且吕留良宣扬民族大义,乃据朱子书。吕留良虽遭剐尸之戮,而朱子书则仍受朝廷崇敬。陆稼书亦以治朱子书为清代第一人奉旨获祠于孔庙。其时清廷达官贵人,不少以朱学名。稼书以一县令之卑,又其生前获交于吕留良,而竟得首选入孔庙。此见其时帝王一番不可告人之内惭之情,乃更百十倍于唐太宗之不杀田舍翁魏征矣。中国传统,士之为用,犹见于异族专制帝王之心中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