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写作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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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你们伟大的但丁,在那部伟大的《神曲》里,奇妙的想象和比喻,温柔有力的结构,从容不迫的行文,我对《神曲》的喜爱无与伦比。但丁在诗句里表达语言的速度时,这样告诉我们:箭中了目标,离了弦。另一位伟大的作家叫博尔赫斯,是阿根廷人,他对但丁的仰慕不亚于我。在他的一篇有趣的故事里,写到了两个博尔赫斯,一个六十多岁,另一个已经八十高龄了。他让两个博尔赫斯在漫长旅途中的客栈相遇,当年老的博尔赫斯说话时,让我们看看他是如何描写声音的,年轻一些的博尔赫斯这样想:“是我经常在我的录音带上听到的那种声音。”多么微妙的差异,通过录音带的转折,博尔赫斯向我们揭示出了一致性中隐藏的差异。伟大的作家无不如此,我在这里可以列出一份长长的名单,我相信这份名单长到可以超过我们中国没完没了的菜谱。
因为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像我这一代人是在没有文学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当我成年以后,我开始喜爱文学的时候,正是中国对文学解禁的时代,我至今记得当初在书店前长长的购书人流,这样的情景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这是无数人汇聚起来的饥渴,是一个时代对书籍的饥渴,我置身其间,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一样,我一下子面对了浩若烟海的文学,我要面对外国文学、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的现代文学,我失去了阅读的秩序,如同在海上看不见陆地的漂流,我的阅读更像是生存中的挣扎,最后我选择了外国文学。我的选择是一位作家的选择,或者说是为了写作的选择,而不是生活态度和人生感受的选择。因为只有在外国文学里,我才真正了解写作的技巧,然后通过自己的写作去认识文学有着多么丰富的表达,去认识文学的美妙和乐趣,虽然它们反过来也影响了我的生活态度和人生感受,然而始终不是根本的和决定性的。因此,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一直以中国的方式成长和思考,而且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也将一如既往;然而作为一位中国作家,我却有幸让外国文学抚养成人。除了我们自己的语言,我不懂其他任何语言,但是我们中国有一些很好的翻译家,我很想在这里举出他们的名字,可是时间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就是通过他们的出色的翻译,才得以知道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文学是多么辉煌。
我真正要说的是文学的力量就在这里,在但丁的诗句里和博尔赫斯的比喻里,在一切伟大作家的叙述里,在那些转瞬即逝的意象和活生生的对白里,在那些妙不可言同时又真实可信的描写里……这些都是由那些柔弱同时又是无比丰富和敏感的心灵创造的,让我们心领神会和激动失眠,让我们远隔千里仍然互相热爱,让我们生离死别后还是互相热爱。因为但丁告诉我们:人是承受不幸的方柱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物体能够比方柱体更加稳定可靠?
(本文是在意大利都灵举办的“远东地区文学论坛”的演讲稿)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