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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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怕我挑眼,就就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
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同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只淡淡说声住在本县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将来会分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彷佛他就是汽车配备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麽高,刚在孙小姐身畔。辛楣对孙小姐道:「为什麽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孙小姐也觉得站着摇摇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脸汉道声歉,要坐下去。那油脸汉子直跳起来,双手拦着,翻眼嚷:「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孙小姐窘得说不出话,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麽样?她这样一个女人坐一下也不会压碎你的米。」那汉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孙小姐羞愤顿足道:「我不要坐了!赵先生,别理他。」辛楣不答应,方李顾三人也参加吵嘴,骂这汉子蛮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既然不许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让出来。那汉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说:「你们男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孙小姐第二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说:「我们偏不要坐,是这位小姐要坐,你又怎样?」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小姐一下,把垫坐的小衣包拿出来,捡一条半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面具,厉声道:「你坐罢!」孙小姐不要坐,但经不起汽车的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个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噘嘴。她本在看热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口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倷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面,像浸油的枇杷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给女人揭破身分,又要让位子,嗗哚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谁的?」辛楣笑道:「我有什麽不知道!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还没抽完,我真不相信。」鸿渐道:「他的烟味难闻,现在三家同时抽,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请你抽一会烟斗罢,解解他的烟毒。」
到了南城,那寡妇主仆两人和他们五人住在一个旅馆里。依李梅亭的意思,孙小姐与寡妇同室,阿福独睡一间。孙小姐口气里决不肯和那寡妇作伴,李梅亭却再三示意,余钱无多,旅馆费可省则省。寡妇也没请李梅亭批准,就主仆俩开了一个房间。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义愤填胸,背后咕了好一阵:「男女有别,尊卑有分。」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报,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赵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小姐。」原来日本人进攻长沙,形势危急得很。五人商议一下,觉得身上盘费决不够退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领了汇款,看情形再作后图。李梅亭忙把长沙紧急的消息告诉寡妇,加油加酱,如火如荼,就彷佛日本军部给他一个人的机密情报,吓得那女人不绝地娇声说:「啊呀!李先生,个末那亨呢!」李梅亭说自己这种上等人到处有办法,会相机行事,绝处逢生,「用人们就靠不住了,没有知识--他有知识也不做用人了!跟着他走,准闯祸。」李梅亭别了寡妇不多时,只听她房里阿福厉声说话:「潘科长派我送你的,你路上见一个好一个,知道他是什麽人?潘科长那儿我将来怎样交代?」那妇人道:「吃醋也轮得到你?我要你来管?给你点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识抬举、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谁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八不够还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烟跑出房来。那女人在房里狠声道:「打了你耳光,还要教你向我烧路头!你放肆,请你尝尝滋味,下次你别再想--」李先生听他们话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妇问个明白,再痛打阿福一顿。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妇房外,左手抚摩着红肿的脸颊,一眼瞥见李梅亭,自言自语:「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脸!想吊膀子揩油--」李先生再有涵养工夫也忍不住了,冲出房道:「猪猡,你骂谁?」阿福道:「骂你这猪猡。」李先生道:「猪猡骂我。」阿福道:「我骂猪猡。」两人「鸡生蛋」「蛋生鸡」的句法练习没有了期,反正谁嗓子高,谁的话就是真理。顾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说:「这种小人跟他计较什麽呢?」阿福威风百倍道:「你有种出来!别像乌龟躲在洞里,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夺门而出,辛楣鸿渐听不过了,也出来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还嘴里不清不楚干什麽?」阿福有点气馁,还嘴硬道:「笑话!我骂我的,不干你们的事。」辛楣嘴里的烟斗高翘着像老式军舰上一尊炮的形势,对擦大手掌,响脆地拍一下,握着拳头道:「我旁观抱不平,又怎麽样?」阿福眼睛里全是恐惧,可是辛楣话没说完,那寡妇从房里跳出道:「谁敢欺负我的用人?两欺一,不要脸!枉做了男人,欺负我寡妇,没有出息!」辛楣鸿渐慌忙逃走。那寡妇得意地冷笑,海骂几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训了李梅亭一顿,鸿渐背后对辛楣道:「那雌老虎跳出来的时候,我们这方面该孙小姐出场,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妇碰见他们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顾坟起的脸,对李梅亭挤眼撇嘴。那寡妇有事叫「阿福」,声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叹了半夜的气。
旅馆又住了一天。在这一天里,孙小姐碰到那寡妇还点头微笑,假如辛楣等不在旁,也许彼此应酬几句,说车票难买,旅馆里等得气闷。可是辛楣等四人就像新学会了隐身法似的,那寡妇碰上了,眼睛里没有他们。明天上车,辛楣等把行李全结了票,手提的东西少,挤上去都抢到坐位。寡妇带的是些不结票的小行李;阿福上车的时候,正像欢迎会上跟来宾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观音菩萨分几双手来才够用。辛楣瞧他们俩没位子坐,笑说:「亏得昨天闹翻了,否则这时候还要让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说得有意义地重,李梅亭脸红了,大家忍着笑。那寡妇远远地望着孙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马的瞪眼向人请求,因为眼睛就是不会说话的动物的舌头。孙小姐心软了,低头不看,可是觉得坐着不安,直到车开,偷眼望见那寡妇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车下午到宁都。辛楣们忙着领行李,大家一点,还有两件没运来,同声说:「晦气!这一等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担忧着钱。上车站对面的旅馆一问,只剩两间双铺房了。辛楣道:「这哪里行?孙小姐一个人一间房,单铺的就够了,我们四个人,要有两间房。」孙小姐不踌躇说:「我没有关系,在赵先生方先生房里添张竹铺得了,不省事省钱麽?」看了房间,搁了东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账,大家说晚饭只能将就吃些东西了,正要叫伙计,忽然一间房里连嚷:「伙计!伙计!」带咳带呛,正是那寡妇的声音,跟着大吵起来。仔细一听,那寡妇叫了旅馆里的饭,吃不到几筷菜就恶心,这时候才知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这粗货,没理会味道,一口气吞了两碗饭,连饭连菜吐个乾净,「隔夜吃的饭都吐出来了!」寡妇如是说,彷佛那顿在南城吃的饭该带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说:「真是天罚他,瞧这浑蛋还要撒野不撒野。这旅馆里的饭不必请教了,他们俩已经替咱们做了试验品。」五人出旅馆的时候,寡妇房门大开,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吐,伙计一手拿杯开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呕吐跟打呵欠一样,有传染性的。尤其晕船的时候,看不得人家呕。」孙小姐弯着含笑的眼睛说:「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经的药,送一片给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装腔跳嚷道:「孙小姐,你真坏!你也来开我的玩笑。我告诉你的赵叔叔。」
晚上为谁睡竹榻的问题,辛楣等三人又谦让了一阵。孙小姐给辛楣和鸿渐强逼着睡床,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权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结果鸿渐睡了竹榻,刚夹在两床之间,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来覆去,又拘谨得动都不敢动。不多时,他听辛楣呼吸均匀,料已睡熟,想便宜了这家伙,自己倒在这两张不挂帐子的床中间,做了个屏风,替他隔离孙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灯太亮,忍了好一会,熬不住了,轻轻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灭灯再睡。沿床里挨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彷佛微动,鸿渐一跳,想也许自己眼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慌忙吹灭了灯,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成白地,吓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后才找回来,说得出话。大家焦急得没工夫觉得饿,倒省了一顿早点。鸿渐毫没主意,但彷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人走,总有办法。李梅亭唉声叹气道:「倒楣!这一次出门,真是倒足了楣!上海好几处留我的留我,请我的请我,我鬼迷昏了头,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许多苦,还要半途而废,走回头路!这笔账向谁去算?」辛楣道:「要走回头路也没有钱。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领了学校汇款再看情形,现在不用计划得太早。」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顾尔谦忽然聪明地说:「假如学校款子没有汇,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烦地同声说他过虑,可是意识里都给他这话唤起了响应,彼此举的理由,倒不是驳斥顾尔谦,而是安慰自己。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彷佛给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洞,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我说一声罢了。」鸿渐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先去一个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全去扑个空,白费了许多车钱。」
辛楣道:「着呀!咱们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领钱的领钱,行动灵活点,别大家拚在一起老等。这钱是汇给我的,我带了行李先上吉安,鸿渐陪我走,多个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