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 (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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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间里有人吹笛子。敦凤搭讪着走到门口张了一张,杨太太的女儿月娥,桌上摊了唱本,两手揿着,低着头小声唱戏,旁边有人伴奏。敦凤问杨太太:「月娥学的是崑曲吗?」米先生也道:「听着幽雅得很!」杨太太笑道:「不久我们两个人要登台了,演『贩马记』,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杨太太的兴致还是一样的好!」杨太太道:「我不过夹在里面起哄罢了,他们崑曲研究会里一班小孩子们倒是很热心的。里头有王叔廷的小姐,还有顾宝生两个少爷──人太杂的话,我也不会让我们月娥参加的。」
牌桌上有人问:「杨伯母,你几个少爷小姐的名字都叫什麽华什麽华,怎麽大小姐一个人叫月娥?」杨太太笑道:「因为她是中秋节生的。」亲戚们的生日敦凤记得最清楚,因为这些年来,越是没有钱,越怕在人前应酬得不周到,给人议论。当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杨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来,脖子往里一缩,然后凑到敦凤跟前,蒙蒙地看着她,推心置腹地低声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最起头有她这个人的影儿,是八月十五晚上。」众人都听见了,哄笑起来,抢着说:「杨伯母──」「杨伯母──」敦凤觉得羞惭,为了她娘家的体面,不愿让米先生再往下听,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点了个头就走。杨太太也点头道:「你们先上去,我一会儿也就来了。」
在楼梯上,敦凤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睃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说,「亏你从前拿她当个活宝似的!」米先生始终带着矜持的微笑。杨太太几个孩子出现在楼梯口,齐声叫「表姑」,就混过去了。
杨老太太爱乾净,孩子们不大敢进房来,因此都没有跟进去。房间里有灰绿色的金属品写字台,金属品圈椅,金属品文件高柜,冰箱,电话:因为杨家过去的开通的历史,连老太太也喜欢各色新颖的外国东西,可是在那阴阴的,不开窗的空气里,依然觉得是个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的鸦片烟虽然戒掉了,还搭着个烟铺。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单上看报,棉袍衩里露出肉紫色的绒线袴子,在脚踝上用带子一缚,成了扎脚袴。她坐起来陪他们说话,自己把绒线袴脚扯一扯,先带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个什麽样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条丝棉袴罢,一条袴子跟一件旗袍一个价钱!只好凑合着再说。」米先生道:「我们那儿生一个炭盆子,到真冷的时候也还是不行。」敦凤道:「他劝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儿倒有两件男人的旧皮袍子,想拿出来改改。」杨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没有了。从前的料子只有比现在的结实考究。」敦凤道:「就怕不够。」杨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还不够你改的麽?」敦凤道:「我那儿的两件,腰身特别地小。」杨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麽?我还记得你从前扮了男装,戴一顶鸭舌帽子,拖一条大辫子,像个唱戏的。」敦凤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脸,夷然微笑着,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杨老太太知道她说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觉得不愉快,立起身来,背剪着手,看墙上的对联。门口一个小女孩探头探脑,他便走过去,蹲下身来逗她玩。老太太问小孩:「怎麽不知道叫人哪!不认识吗?这是谁?」女孩子只是忸怩着。米先生心里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没有旁的称呼。老太太只管追问,连敦凤也跟着说:「叫人,我给你吃栗子!」米先生听着发烦,打断她道:「栗子呢?」敦凤从网袋里取出几颗栗子来,老太太在旁说道:「够了够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麽?」敦凤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记得。」米先生还要让,杨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别客气了。我是真的不吃。」烟炕旁边一张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壳,老太太顺手便把一张报纸覆在上面遮没了。敦凤叹道:「现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论颗买的了!」杨老太太道:「贵了还又不好;名叫糖炒栗子,大约炒的时候也没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别地不甜。」敦凤也没听出话中的漏洞。
米先生问道:「您这儿户口糖拿过没有?」老太太道:「没有呀,今天报上也没有看见。定一份报,也就是为着看看户口米户口糖。我们家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没人管!咳,没想到活到现在,来过这种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凤笑道:「我正要告诉舅母呢,前天我们一块儿出去,在马路上算了个命。」杨老太太道:「灵不灵呀?」敦凤笑道:「我们也是闹着玩,看他才五十块钱。」杨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麽说呢?」敦凤笑道:「说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说我同他以后什麽都顺心,说他还有十二年的阳寿。」她欣欣然,彷佛是意外之喜,这十二年听在米先生耳里却有点异样,使他身上一阵寒冷。杨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深怪敦凤说话不检点了,连忙打岔道:「从前你常常去找的那个张铁口,现在听说红得很哪?」敦凤摇手道:「现在不能找他了,特别挂号还挤不上去。」杨老太太道:「现在也难得听见你说起算命了。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说着,笑了起来。
这话敦凤不爱听,也不甚理会,只顾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过炉台的时候看了看钟。半旧式的钟,长方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咝咝唆唆走着,也看不清楚是几点几分。敦凤知道他又在惦记着他生病的妻。
杨老太太问米先生:「外国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有的。也有根据时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纸牌。」敦凤又摇手道:「外国算命的我也找过,不灵!很出名的一个女的。还是那时候,死掉的那个天天同我吵。这一点倒给她看了出来:说我同我丈夫合不来。我说:『那怎麽样呢?』她说:『你把他带来,我劝劝他就好了。』这当不是笑话?家里多少人劝着不中用,给她一说就好了?我说:『不行嗳,我不能把他带来。他不同我好,怎麽肯听我的话呢?』她说:『那麽把他的朋友带一个来。』可不是越说越离了谱子了?带他一个朋友来有什麽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后来我就没有再去。」
杨老太太听她一提起前夫又没个完,米先生显然是很难堪,两脚交叉坐在那里,两手扣在肚子上,抿紧了嘴,很勉强地微笑着。杨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们说要换厨子,本来我们这里老王说有一个要荐给你们,现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单帮去了。」米先生道:「现在用人真难。」敦凤道:「那舅母这儿人不够用了罢?」杨老太太看了看门外无人,低声道:「你不知道,我情愿少用个把人,不然,净够在牌桌旁边站着,伺候你表嫂拿东西的了!现在劈柴这些粗事我都交给看衖堂的,宁可多贴他几个钱。今天不知怎麽让你表嫂知道了我们贴他的钱,马上就像个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买香烟去了──你看这是不是……?」敦凤不由得笑了,问道:「表嫂现在请客打牌,还吃饭吃点心麽?」杨老太太道:「哪儿供给得起?到吃饭的时候还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现在这班人都是同衖堂的,就图他们这一点:好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