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启明小说www.qmxs.net),接着再看更方便。
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驼,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的鲜红的脑杓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们明天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给兰勃脱。」巴克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预备一同去麽?」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太太总是跟着去的罢?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和着他笑,仍旧跟下去问道:「你太太很高兴去麽?」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道:「当然!」巴克涨红了脸,似乎生了气,再转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过身子,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们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面使我们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罗杰走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麽一回事,巴克?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麽熟的朋友,还用得着客气麽?」
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彷佛是疑心他装傻。罗杰粗声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嚼字的道:「我觉得你这一次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与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样子是……受了点惊吓。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我出来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事,很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安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只大拇指插在袴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彷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来道:「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犯了法麽?」巴克躲躲闪闪的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然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有一些像呜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分;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麽话可说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麽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白巷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人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麽?
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丝网一般的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这样的为难。我明天就辞职!」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儿去?」罗杰耸了耸肩道:「可去的地方多着呢。上海、南京、北京、汉口、厦门、新加坡,有的是大学校。在中国的英国人,该不会失业罢?」巴克道:「上海我劝你不要去,那儿的大学多半是教会主办的,你知道他们对于教授的人选是特别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习常的偏见。至于北京之类的地方,学校里教会的气氛也是相当的浓厚……」罗杰笑道:「别替我担忧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过意不去。那麽,明天见罢,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罗杰笑道:「明天见!」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罗杰道:「明天见!」
巴克走了之后,罗杰老是呆木木地,面向着窗外站着,依然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袴袋里,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跟着手上的节奏,脚跟也在地上磕笃磕笃踮动。他藉着这声浪,盖住了他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不能让他自己听见他自己哭泣!其实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气一时透不过来。他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一两分钟,后来就好了。
他离开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称呼它为一个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乡。他还有母亲在英国,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时候,总觉得过不惯。可是,究竟东方有什麽值得留恋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华南大学来教书的时候,他是一个热心爱着他的工作的年轻人,工作的时候,他有时也用脑子思索一下。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宜于思想的。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冬天,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饼乾。山风、海风,呜呜吹着棕绿的、苍银色的树。你只想带着几头狗,呼啸着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脑子的剧烈的运动。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五年来,他没有换过他的讲义。物理化学的研究是日新月异地在那里进步着,但是他从来不看新的科学书籍与杂志;连以前读过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科书。二十年前他在英国读书时听讲的笔记,他仍旧用作补充材料,偶然在课堂里说两句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在讲着的。氮气的那一课有氮气的笑话,氢气有氢气的笑话,氧气有氧气的笑话。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懂得一点点幽默,总不能够过分的看得起自己罢?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对于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心。但是,无论如何,把一千来个悠闲的年轻人聚集在美丽的环境里,即使你不去理会他们的智识与性灵一类的麻烦的东西,总也是一件不坏的事。好也罢,坏也罢,他照那个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没有碍着谁,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麽愫细,那黄头发的女孩子,不让他照这样子活下去?
想到愫细,他就到房里去找愫细。她蹲在地上理着箱子,膝盖上贴着挖花小茶托,身边堆着预备化装跳舞时用的中国天青缎子补服与大红平金裙子。听见他的脚步响,她抬起头来,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灯盏照耀得眩晕了,她看不见他。她笑道:「去了那麽久!」他不说话,只站在门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个屋顶。愫细以为他又像方才那麽渴望地凝视着她,她决定慷慨一点。她微微偏着头,打了个呵欠,蓝阴阴的双眼皮,迷蒙地要阖下来,笑道:「我要睡了。现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罗杰听了这话,突然觉得他的两只手臂异常沉重,被气力充满了,坠得酸痛。他也许真的会打她。
他没有,当然他没有,他只把头向后仰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愫细吃了一惊,身子蹲不稳,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着他。他好容易止住了笑,彷佛有话和她说,向她一看,又笑了起来,一路笑,一路朝外走。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