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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桢道:「我是华济毕业的。华济。」她颈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桢下意识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声,接下去问道:「您读的是哪一科?」
翠远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儿了,以为他态度的转变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潜移默化所致。这麽一想,倒不能不答话了,便道:「文科。您呢?」宗桢道:「商科。」他忽然觉得他们的对话,道学气太浓了一点,便道:「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忙着运动,出了学校,又忙着混饭吃。书,简直没念多少!」翠远道:「你公事忙麽?」宗桢道:「忙得没头没脑。早上乘电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电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麽去,为什麽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翠远道:「谁都有点家累。」
宗桢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别提了!」翠远暗道:「来了!他太太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我。」
翠远皱着眉毛望着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桢道:「我简直不懂我为什麽天天到了时候就回家去。回到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他褪下眼镜来,迎着亮,用手绢子拭去上面的水渍,道:「咳!混着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视眼的人当众摘下眼镜子,翠远觉得有点秽亵,彷佛当众脱衣服似的,不成体统。宗桢继续说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麽样的一个女人!」翠远道:「那麽,你当初……」宗桢道:「当初我也反对来着。她是我母亲给订下的。我自然是愿意让我自己拣,可是……她从前非常的美……我那时又年轻……年轻的人,你知道……」翠远点点头。
宗桢道:「她后来变成了这麽样的一个人──连我母亲都跟她闹翻了,倒过来怪我不该娶了她!她──她那脾气──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翠远不禁微笑道:「你彷佛非常看重那一纸文凭!其实,女子教育也不过是那麽一回事!」她不知道为什麽她说出这句话来,伤了她自己的心。宗桢道:「当然哪,你可以在旁边说风凉话,因为你是受过上等教育的。你不知道她是怎麽样的一个──」他顿住了口,上气不接下气,刚戴上了眼镜子,又褪下来擦镜片。翠远道:「你说得太过分了一点罢?」宗桢手里捏着眼镜,艰难地做了一个手势道:「你不知道她是──」翠远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们夫妇不和,决不能单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个思想简单的人。他需要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女人。
街上一阵乱,轰隆轰隆来了两辆卡车,载满了兵。翠远与宗桢同时探头出去张望;出其不意地,两人的面庞异常接近。在极短的距离内,任何人的脸都和寻常不同,像银幕上特写镜头一般的紧张。宗桢和翠远突然觉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宗桢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在这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