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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彷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麽?」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麽?」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麽个罗曼谛克的傻子?」
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麽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麽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又含笑问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麽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执意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麽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龙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麽?」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麽!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
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麽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麽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麽?」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麽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
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麽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麽?」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麽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麽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点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这一天,薇龙和梁太太同赴一个晚宴,座中佳宾济济,也有乔琪乔,也有司徒协。席散后,梁太太邀司徒协到她家里来看看浴室墙上新砌的樱桃红玻璃砖;司徒协原是汕头搪瓷业巨头,她愿意得到内行的批评。当下她领了薇龙,乘司徒协的汽车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倾盆大雨来。那时正是初夏,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子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前面的座位的靠背,迎着湿风,狂吹了一阵,人有些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麽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为用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皱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周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只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赏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