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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小诧异道:「瞎说点什麽?」笑起来了,「什麽『月亮小来,星少来』?发痴滴搭!」
她进去收拾碗盏,主人告诉她:「待会儿我们要出去。你等我们走了,替我铺了床再走。」阿小答应着,不禁罕异起来──这女人倒还有两手,他彷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几个钱似的!
她想等临走的时候再把百顺交给对过的阿妈,太早了怕他们嫌烦。烧开了两壶水,为百顺擦脸洗脚,她自己也洗脚,洗脖颈。电话铃响,她去接:「哈罗?」那边半天没有声音。她猜是个中国人打错了的,越发仿着个西洋悍妇的口吻,火高三丈锐叫一声「哈罗?」那边怯怯地说:「喂?阿妈还在吗?」原来是她男人,已经等了她半天了。「十点钟了,」他说。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百顺坐在饼乾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沥淅沥,彷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她想:「这样子倒好,有了个借口。」她喊醒了百顺,领他走到隔壁去,向对过阿妈解释:「下雨,不带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欢伤风,跟着阿姨睡一晚罢!」回到这边来,主人还是没有动静,她火冒起来,敲门没人理,把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漆黑的,不知什麽时候已经双双出去了。阿小忍着气,替他铺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钥匙网袋雨伞,短大衣舍不得淋湿,反折着挽在手里,开后门下楼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拼拎碰隆,雷电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小厨房,玻璃窗被逼得往里凹进去。
阿小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来,一步拖一步走上楼来,摸到门上的锁,开了门,用网袋包着手开了电灯,头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袜都脱了,白缎鞋上绣的红花落了色,红了一鞋帮。她挤掉了水,把那双鞋挂在窗户钮上晾着。光着脚踏在砖地上,她觉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的像石板。厨房内外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也不要紧。她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所惊吓,心里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快把百顺领回来罢。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后门口还没上闩,厨房里还点着灯。她一直走进去,拍拍玻璃窗,哑着喉咙叫:「阿姐!开开门!」对过阿妈道:「咦?你还没回去麽?」阿小带笑道:「不好走呀!雨太大,现在这断命路又没有灯!马路上全是些坑,坑里全是水──真要命!想想还是在这里过夜罢。我那瘪三困了没有?还是让他跟我睡去罢。」对过阿妈道:「你有被头在这里麽?」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铺在大菜台上,下面垫了报纸,熄了灯,与百顺将就睡下。厨房里紧小的团圆暖热里生出两只苍蝇来,在头上嗡嗡飞鸣。雨还是哗哗大下。唿地一个闪电,碧亮的电光里又出了一个蜘蛛,爬在白洋瓷盆上。
楼上的新夫妇吵起嘴来了,訇訇响,也不知是蹬脚,还是人被推搡着跌到橱柜或是玻璃窗上。女人带着哭声唎唎罗罗讲话,彷佛是扬州话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倾听,心里想:「一百五十万顶了房子来打架!才结婚了三天,没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规矩……」她朦胧中联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经给新房里特别装上地板,秀琴势不能不嫁了。
楼上闹闹停停,又闹起来。这一次的轰轰之声,一定是女人在那里开玻璃门,像是要跳楼,被男人拖住了。女人也不数落了,只是放声嚎哭。哭声渐低,户外的风雨却潮水似地高起来,呜呜叫嚣,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阵哭闹,再接着一阵风声雨声,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显明地加上去的音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