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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顾不得避嫌疑了,请章云藩给诊断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于她,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他该怎麽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麽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讨厌他这一套,彷佛她不是个女人,就光是个病人。
病人也有几等几样的。在奢丽的卧室里,下着帘子,蓬着鬈发,轻绡睡衣上加着白兔皮沿边的,床上披的锦缎睡袄,现代林黛玉也有她独特的风韵。川嫦可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穿上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那病人的气味……
她不大乐意章医生。她觉得他彷佛是乘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时破烂的人们,见了客,总比平时无礼些。
川嫦病得不耐烦了,几次想爬起来,撑撑不也就撑过去了麽?郑夫人阻挡不住,只得告诉了她:章先生说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她胸胁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他哭,成什麽样子?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后面的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没做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套里面去,枕头套与被窝之间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会干涉的,她希望他会握着她的手送进被里。果然,他说:「快别把手露在外面。看冻着了。」她不动。因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的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的笑道:「快,快把手收进去。听话些,好得快些。」她自动地缩进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