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变则通 (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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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样的事,真不应当今日今时,由不才来提倡,现在知识分子,自顾不遑,而又决不肯放松子女们的教育。公立。学校,虽然是打开门来让人进去,然而这学费一关,就不容易闯过。即以我们的朋友而论,就有许多人为子女教育费而而发愁的。所以这种工读学校,自给自足的教育办法,有推行之必要。当然,一个学校,不足以容纳多少人。但是只要办得好的话,我们不妨拿一点成绩去引起社会上的兴趣,让人家三个五个跟着我们办下去。这样纯粹尽义务的教育,和那开学店的学校,恰好两样,越办得有声色,越要多多筹款,而完全靠人捐款,又太没有把握。因之仔细想了一想,只有自己去作生意,反正是赚来的钱,便是全部都拿出来办学校,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
区老太爷被他这几句话引得格外兴奋起来,端起酒杯来,缓缓将酒喝下去,然后将酒杯放下,按了一按,向虞老先生点了个头道:“我们念书的人,作起事来,真会有这一股子傻劲。”虞老先生手摸了胡子,也就不住点头。西门德用心理学博士的眼光,对这两位老先生仔细观测了一下,心里颇觉高兴,但他决不说一句要求两位老先生帮忙的话,只是说着自己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来作半年或一年的商人,弄个二三十万块钱给这个学校奠定基础。他越说越兴奋,叫人没有法子插进一句话去。两位老先生虽插不进一句话去,可是看到博士表示着非常的毅力,便也不必插言,只听他一个人说下去。
博士吃完了,也说完了,回到旁边一把藤椅上坐了,两脚一伸,头枕在椅子上,仰了脸,叹了一口气道:“计划虽是这样的计划了,只怕会大大的失败。”接着他又一挺身子坐了起来,将头连点了两点,表示沉着的样子,手一拍道:
“不管他了!我纵然失败了,不过是一个倒霉的教书匠。还能再把我压下去一层不成?我愿意找这个为办学校而牺牲的机会,牺牲了我也值得!”说着又拍了两下大腿。
虞老先生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捧了一杯浓茶,慢慢的喝着,眼光被博士的兴奋精神吸引着,心里也就在想着,博士究竟是博士,这年月有几个人为着办教育而这样努力呢?然后放下茶杯,手抚摸了两下长胡子,因道:“西门德先生,这次到缅甸去,是打算办些什么货呢?”西门德笑道:“那倒还没有定。”虞老先生道:“博士既打算在这上面找个几十万元,不能不有个目的物吧?”西门德将雪茄放到嘴里吸了两口,向老太爷望着微笑道:“兄弟这计划,区老先生也知一二,倒是规规矩矩一笔生意。”虞老先生便也望了过来,手拈着下巴上的须梢,笑道:“莫非和令郎作一样的生意?”区老太爷笑道:“这件事若是虞翁肯帮他一个忙,博士就可以成功一半。他是打算在仰光买一批车子到内地来,资本同货品大概都是没问题,只是……”虞老先生立刻点点头道:“这个我明白,大概怕运输上有什么困难,这个我可以尽一点力。力西门德道:那就太好了,此外还有一点小困难……”说着放下了雪茄,嘴里吸了一口气,表示出踌躇的样子。虞老先生道:“还有什么困难呢?也许是买不到外汇?西门德将雪茄在烟缸上敲着灰,缓缓的说道: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第一就怕的是滞销,假如我们买了一二十部车子进口,结果并没有人要,这项大资本哪里搁的住呢?最好是和人家大公司大机关,订下一张合同,他给我一点定钱,车子到了重庆,我给他车子,他给我钱。我是不想多嫌,能挣个二成利,就心满意足了。”虞老先生道:“这样能捞到二三十万教育基金吗?”西门德道:“我是多方面的谋利,这不过其中一项而已。”虞老先生根本就不懂生意经,这战时的生意经,他越发不懂,想了一想,因道:“博士且在这里玩一天,兄弟替你探探路子看。我仿佛听到孩子们说,有人要收买几部车子。若真有这事,我给你拉了过来,岂不是好?”西门德禁不住笑了起来道:“那是贵董事作了产婆,把这学校接生出来了。”
从这时起,博士就不再谈什么生意经,只谈着工读学校的计划,而且说着他办学校不一定要跟着潮流走,他要注重青年德育,甚至不惜恢复“修身”课,让大家说开倒车也无妨。虞老先生听了这话,将长袖子把大腿一拍,突然站了起来,用宏朗的声音笑着答道:“博士真解人也!痛快之至!我因为不懂教育,老早就反对中小学废除修身,课目,可是和人家谈起来,一定碰钉子,说是我思想落伍。想不到你这个老教育家,又是博士,居然和我同调,凭这一点,我当尽我晚年的能力,把你这个伟举促成!”区老太爷笑道:“虞翁这样兴奋!”虞老先生哈哈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博士这话,正投我所好。你看大后方社会上,这些不入眼的现状,最大的原因,就是人心太坏。人心之所以坏,是这二十年来教育抛弃了德育原因,而今日来吃这苦果子亡羊补牢,我觉得是为时未晚。博士,你这个主张,好极了!好极了!说着他坐了下去,又将大腿连连拍了几下。”
西门德道:“我也想了,关于培植青年人的道德,决非四十以下的人所能胜任。假如学校能办成的话,我一定在老前辈中多多的请几个有心人来主持这一类的功课,而且用从前书院讲学的方法,常常请老先生和学生讲为人之道。我想中国的固有道德,只有两层不大合乎现代实用。第一是忠君的思想,然而把这个忠移于对国家,移于对职守,也就无可非议。第二是男女太欠缺平等,如强迫女子守节,却放纵男子荒淫无度。若把这守节改为男女同样需要,只提倡并不强迫,于情理上也说得过去。千古以来,为什么不替男子立贞节牌坊呢?”
虞老先生听了这话,像是忘了他是一位年将七旬的老翁,两手同时拍了大腿,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妙哉!”说着将右手两个指头在空中连连画了两个圈子道:
“此千古不磨之论也!”原来这位虞老先生,夫妻感情很好,不幸五十岁的时候,糟糠之妻便去世了。其初,原想续弦,因为儿女长大,掣肘之处甚多,找不到一个相当的对象。后来颇想讨一个年轻的女人作妾,只伴自己,并不驾驭儿女,而儿女们又反过来说,老人续弦是正理,讨姨太太进门,对于家庭和气,老人健康,都不好。这样一别扭,混了好几年,老先生就快六十了,失去娶女人的机会,他一气之下,索性不提这事了。他反过来提倡男子为亡妻守节,一直到现在,也不曾再提续弦的事。这时,西门德误打误撞的发了这番言语,正是他向来向人夸说的言论,怎么能不高兴?
因之直谈到夜深,还是虞家派人打着灯笼来接,虞老先生方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