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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她头发枯黄,脸色苍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我曾和锺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腻而头发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美人。汪太太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
范小姐、刘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绍。孙柔嘉虽然跟着方鸿渐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却从未见过。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触,就发现她原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寻常可见的。她受过高等教育,没什麽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麽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方鸿渐「兴趣很广,毫无心得」;她是毫无兴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极小,只局限在「围城」内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从城外挤入城里,又从城里挤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她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型的 夫妇。孙柔嘉聪明可喜的一点是能画出汪太太的「扼要」:十点红指甲,一张红嘴唇。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会有这种尖刻。但这点聪明还是锺书赋与她的。锺书惯会抓住这类「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个人声音里的「扼要」,由声音辨别说话的人,尽管是从未识面的人。
也许我正像唐.吉诃德那样,挥剑捣毁了木偶戏台,把《围城》里的人物砍得七零八落,满地都是硬纸做成的断肢残骸。可是,我逐段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并不是发现了真人实事,却是看到真人实事的一鳞半爪,经过拼凑点化,创出了从未相识的人,捏造了从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惊喜之余,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镜」。锺书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认我笑得不错,也带着几分得意。
可能我和唐.吉诃德一样,做了非常扫兴的事。不过,我相信,这来可以说明《围城》和真人实事的关系。
<strong>二 写《围城》的钱锺书</strong>
要认识作者,还是得认识他本人,最好从小时候起。
锺书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抚养,因为伯父没有儿子。据钱家的「坟上风文」,不旺长房旺小房;长房往往没有子息,便有,也没出息,伯父就是「没出息」的长子。他比锺书的父亲大十四岁,二伯父早亡,他父亲行三,叔父行四,两人是同胞双生,锺书是长孙,出嗣给长房。伯父为锺书连夜冒雨到乡间物色得一个壮健的农妇;她是寡妇,遗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现成的好奶妈(锺书称为「姆妈」)。姆妈一辈子帮在钱家,中年以后,每年要呆呆的发一阵子呆,家里人背后称为「痴姆妈」。她在锺书结婚前特地买了一只翡翠镶金戒指,准备送我做见面礼。有人哄她那是假货,把戒指骗去,姆妈气得大发疯,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终没见到她。
锺书自小在大家庭长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输亲兄弟。亲的、堂的兄弟共十人,锺书居长。众兄弟间,他比较稚钝,孜孜读书的时候,对什麽都没个计较,放下书本,又全没正经,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专爱胡说乱道。钱家人爱说他吃了痴姆妈的奶,有「痴气」。我们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騃气、淘气等等。他父母有时说他「痴颠不拉」、「痴舞作法」、「呒着呒落」(「着三不着两」的意思--我不知正确的文字,只按乡音写)。他确也不像他母亲那样沉默寡言、严肃谨慎,也不像他父亲那样一本正经。他母亲常抱怨他父亲「憨」。也许锺书的「痴气」和他父亲的憨厚正是一脉相承的。我曾看过他们家的旧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壮壮,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怜相。想来那时候的「痴气」只是稚气、騃气,还不会淘气呢。
锺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锺书」。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来一部《常州先哲丛书》,伯父已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岁有了「锺书」这个学名,「仰先」就成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儿」、「先哥」好像「亡儿」、「亡兄」,「先」字又改为「宣」,他父亲仍叫他「阿先」。(他父亲把锺书写的家信一张张贴在本子上,有厚厚许多本,亲手帖上题签「先儿家书(一)(二)(三)…………」;我还看到过那些本子和上面贴的信。)伯父去世后,他父亲因锺书爱胡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锺书对我说:「其实我喜欢『哲良』,又哲又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伯伯给我写在练习簿上的『哲良』。」这也许因为他思念伯父的缘故。我觉得他确是又哲又良,不过他「痴气」盎然的胡说乱道,常使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气也可算不良。「默存」这个号显然没有起克制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