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启明小说www.qmxs.net),接着再看更方便。
「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鲍小姐好像不经意地说。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他正想说话,前面走的同伴回头叫道:「你们怎麽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说什麽,赶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彷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小姐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在装货,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小姐卧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彷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疑惑,心也按捺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闻到一阵鲍小姐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小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她「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糖不好,天气又热,不宜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小姐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方鸿渐梳洗完毕,到鲍小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舱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出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
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糊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小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
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麽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要吃西菜,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曾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小姐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小姐怫然道:「我就那样黑麽?」方鸿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燻火腿的颜色淡一点儿。」
鲍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小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
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
「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楣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小姐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