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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朱把飞舞的斗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麽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愕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阑干,彷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会,悄然答道:「恐怕我没有那麽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多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麽自不量力。」
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他偏过脸去,双手加紧地握着阑干,小声道:「那麽,你不爱我。一点也不。」丹朱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传庆道:「因为你把我当一个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点窘,突然觉得烦了,皱着眉毛,疲乏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爱听这个话,何苦逼我说呢?」传庆背过身去,咬着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丹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三脚两步离开了下临深谷的阑干边,换了一个较安全的地位。跑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传庆微笑道:「你要我把你当做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定试着用另一副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男子气概来,不作兴这麽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传庆嘿嘿地笑了几声道:「你真会哄孩子!『好孩子别哭!多大的人了,不作兴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身就走,自顾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愣。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麽?那麽,归根究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颠颠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麽祸,她一辈子也不能够饶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到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拚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蛮力。不过他的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挣扎着,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地咒骂着。话说得太快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山上……换了一个人,你就不那麽放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的!『不要紧,传庆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
第一脚踢上去,她低低地嗳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两脚,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的发软发麻。在双重恐怖的冲突下,他终于丢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
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他和丹朱。两个人隔了七八十码远,可是他恍惚可以听见她咻咻的艰难的呼吸声。在这一刹那间,他与她心灵相通。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又怎样?他有这胆量再回去,结果了她?
他静静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可是他以为是两三个钟点。他又往下跑去。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车道,有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