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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了高街,蜜秋儿太太自己来开了门,笑道:「这个时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的简直不像话!」罗杰问道:「愫细在哪儿?」蜜秋儿太太道:「在后楼的阳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楼。罗杰觉得她虽然勉强做出轻快的开玩笑的态度,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点怕他,又彷佛有点儿不乐意,怪他不道歉。
罗杰把嘴唇抿紧了;凭什麽他要道歉?他做错了什麽事?到了楼梯口,蜜秋儿太太站住了脚,把一只手按住罗杰的手臂,迟疑地道:「罗杰……」罗杰道:「我知道!」他单独的向后楼走去。蜜秋儿太太手扶着楼梯笑道:「愿你运气好!」罗杰才走了几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礼之前,像诅咒似的,她也曾经为他们祝福……他皱着眉,把眼睛很快的闭了一下,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就进了房。
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的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身粉的气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铁阑干上。阳台底下的街道,地势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罗杰站在玻璃门口,低低的叫了一声「愫细!」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豁喇喇拍着阑干,罗杰也管不住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的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他违反了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杰,你为什麽不早一点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阑干去的危险。他待要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彷佛……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阑干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阑干上。两个人跟孩子似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月,大考结束之后麽?」罗杰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教育」。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麽?」罗杰笑道:「他们管得了我麽?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们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食指又徐徐地顺着他的眉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去。这一次,她没说什麽,但是他不由得记起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罢?」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抬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罗杰道:「晚安,靡丽笙!」靡丽笙不答。她直直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下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彷佛怕她有什麽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不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说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们要到夏威夷去了,远远的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已经够使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谁也不怕了。
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他回过头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见,亲爱的!」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蜜秋儿太太道:「来,靡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
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天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仆欧们似乎依旧有惶惶然,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灯还是扯得低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杰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把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喂!你这是做什麽?」
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麽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轻柔的头发的人,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说:「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预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使我有点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它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来。」愫细道:「依我说,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麽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麽可爱的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道:「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