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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门放他们进来道:「在我们这边吃茶罢,我们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我打了个电话给老朱,他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连你在内。」徐太太道:「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的船,还不趁早歇歇?今儿晚上,算了罢!」柳原笑道:「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艺儿,现在可不够刺激性了。实在没有什麽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扎脚袴──」流苏道:「为什麽?」柳原道:「中国情调呀!」徐先生笑道:「既然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曲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流苏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气,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这麽高兴,似乎是认真要替她介绍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几个单身男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流苏正在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觉得他异常的沉默。流苏笑道:「怎麽不说话呀?」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全说完了。」流苏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麽背人的话?」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废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问你,你为什麽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好女人教坏了,又喜欢感化坏的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麽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麽?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着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笑道:「怎麽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搅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道:「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柳原道:「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他们同声笑了起来。
音乐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向众人笑道:「白小姐有点头痛,我先送她回去罢。」流苏没提防他有这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为交情还不够深,没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来。
迎面遇见一羣西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女人。
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头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人,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个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彷佛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苏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柳原便介绍道:「这是白小姐。这是萨黑荑妮公主。」流苏不觉肃然起敬。萨黑荑妮伸出一只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来的?」柳原点点头。
萨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儿的人呢?」萨黑荑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彷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样子,耸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走,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柳原道:「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点不同。」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着,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道:「她到上海去过麽?」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那老头子麽?现在就是他养活着她。」流苏笑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着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份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笑道:「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流苏撇了撇嘴道:「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麽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麽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麽,他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麽?」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薰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麽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麽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