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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俩谈谈说说,小陶已经赶来了,曼璐当着她母亲的面嘱咐他当天就动身,到苏州去赁下一所房子,日内就要搬去住了,临时再打电报给他,他好到车站上去迎接。又叫顾太太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叫汽车送她回去,让小陶搭她的车子一同走。顾太太本来还想要求和曼桢见一面,当着小陶,也没好说什么,只好就这样走了,身上揣着曼璐给的一笔钱。
顾太太坐着汽车回去,心里一直有点惴惴的。想着老太太和孩子们等会问起曼桢来,应当怎样对答。这时候想必他们吃喜酒总还没有回来。她一揿铃,是刘家的老妈子来开门,一开门就说:"沈先生来了,你们都出去了,他在这儿等了半天了。"顾太太心里卜通一跳,这一紧张,几乎把曼璐教给她的话全忘得干干净净。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来,和世钧相见。原来世钧自从昨天和曼桢闹翻了,离开顾家以后,一直就一个人在外面乱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里去,一夜也没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个电话到曼桢的办公处,一问,曼桢今天没有来,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马上赶到她家里来,不料他们全家都出去了,刘家的老妈子告诉他曼桢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车来接的,后来就没有回来过。世钧因为昨天就听见说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亲替换着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来不回来。刘家那老妈子倒是十分殷勤,让他进去坐,顾家没有人在家,把楼上的房门都锁了起来,只有楼下那间空房没有上锁,她便从她东家房里端了一把椅子过去,让世钧在那边坐着。那间房就是从前豫瑾住过的,那老妈子便笑道:"从前住在这儿那个张先生,昨天又来了。"世钧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这次来,还住在这儿吧?"那老妈子道:"那倒不晓得,昨天没住在这儿。"正说着,刘家的太太在那边喊"高妈!高妈!"她便跑出去了。这间房空关了许久,灰尘满积,呼吸都有点窒息。世钧一个人坐在这里,万分无聊,又在窗前站了一会,窗台上一层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画字,画画又都抹了,心里乱得很,只管盘算着见到曼桢应当怎样对她解释,又想着豫瑾昨天来,不知道看见了曼桢没有,豫瑾不晓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桢解约的事──她该不会告诉他吧?她正在气愤和伤心的时候,对于豫瑾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想到这里,越发心里像火烧似的。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曼桢,把事情挽回过来。
好容易盼到后门口门铃响,听见高妈去开门,世钧忙跟了出去,见是顾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来了。"他这次从南京来,和顾太太还是第一次见面,顾太太看见他,却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世钧觉得很奇怪,她那神气倒好象是有点张皇。他再转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经知道他和曼桢闹决裂了,所以生气,他这样一想,不免有点窘,一时就也说不出话来。顾太太本来心里怀着个鬼胎,所以怕见他,一见面,却又觉得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告诉他。她心里实在是又急又气,苦于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见到世钧,就像是见了自己人似的,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在楼下究竟说话不便,因道:"上楼去坐。"她引路上楼,楼上两间房都锁着,房门钥匙她带在身边,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却摸到曼璐给的那一大叠钞票。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样东西,确是有一种微妙的力量,顾太太当时不由得就有一个感觉,觉得对不起曼璐。和曼璐说得好好的,这时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诉了世钧,年轻人都是意气用事的,势必要惊官动府,闹得不可收拾。再说,他们年轻人的事,都拿不准的,但看他和曼桢两个人,为一点小事就可以闹得把订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给他知道曼桢现在这桩事情,他能说一点都不在乎吗?到了儿也不知道他们还结得成结不成婚,倒先把鸿才这头的事情打散了,反而两头落空。这么一想,好象理由也很多。
顾太太把钥匙摸了出来,便去开房门,她这么一会儿工夫,倒连换了两个主意,闹得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汗还是手颤,那钥匙开来开去也开不开,结果还是世钧代她开了。两人走进房内,世钧便搭讪着问道:"老太太也出去了?"顾太太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呃……嗯。"顿了一顿,又道:"我腰疼,我一个人先回来了,"她去给世钧倒茶,世钧忙道:"不要倒了,伯母歇着吧。曼桢到哪儿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顾太太背着身子在那儿倒茶,倒了两杯,送了一杯过来,方道:"曼桢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儿休息几天。"世钧道:"病了?什么病?"顾太太道:"没什么要紧。过两天等她好了叫她给你打电话。你在上海总还有几天耽搁?"她急于要打听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钧并没有答她这句话,却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儿是在虹桥路多少号?"顾太太迟疑了一下,因道:"多少号……我倒不知道。我这人真胡涂,只认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门牌号码。"说着,又勉强笑了一笑。世钧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有意隐瞒,觉得十分诧异。除非是曼桢自己的意思,不许她母亲把地址告诉他,不愿和他见面。但是无论怎么样,老年人总是主张和解的,即使顾太太对他十分不满,怪他不好,她至多对他冷淡些,也决不会夹在里面阻止他们见面。他忽然想起刚才高妈说,昨天豫瑾来过。难道还是为了豫瑾?……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身来告辞。走出来就到一丬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见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这儿是祝公馆吗?我来看顾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贵姓?"世钧道:"我姓沉。"那人把门洞豁喇一关,随即听见里面煤屑路上朽戬朽暌徽蠼挪缴,渐渐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揿铃,又忍住了。这座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雀无声。下午的天色黄阴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隐隐的似有女人的哭声,风过处,就又听不见了。世钧想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房子里边吧?这地方离虹桥公墓想必很近,也许是墓园里新坟上的哭声。"再凝神听时,却一点也听不见了,只觉心中惨戚。正在这时候,铁门上的洞又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仆,向他说道:"顾家二小姐不在这儿。"世钧呆了一呆,道:"怎么?我刚从顾家来,顾太太说二小姐在这儿。"那男仆道:"我去问过了,是不在这儿。"说着,早已豁喇一声又把门洞关上了。世钧想道:"她竟这样绝情,不肯见我。"他站在那儿发了一会怔,便又举手拍门,那男仆又把门洞开了。世钧道:"喂,你们太太在家么?"他想他从前和曼璐见过一面的,如果能见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转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着呢。"世钧没有话可说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静,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钧还站在那里,便问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方才把门洞关上。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的问道:"走了没有?"那男仆道:"走了走了!"阿宝道:"太太叫你们都进去,有话关照你们。"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这儿。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白,有时候胡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众人自是诺诺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加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道:"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都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的道:"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象有病,站都站不稳。"曼璐皱眉道:"怎么病了?"阿宝轻声道:"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头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得要给她挪间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宝道:"您进去可得小心点儿。"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间一道锁,先把外间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的望着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见是假病──这样看来,她姊姊竟是同谋的了。她想到这里,本来身上有寒热的,只觉那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都奔到头上来,把脸胀得通红,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曼璐也自心虚,勉强笑道:"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的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下拦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希"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了。"曼璐道:"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的,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的补报你,反正他对你决不会变心的。"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菜,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磁盘,道:"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你别着急,现在先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曼桢道:"你倒是让我回去不让我回去?"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样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的道:"干什么,你疯了?"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脱手跌得粉碎,曼桢喘着气说道:"你才疯了呢,你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还是个人吗?"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为你这桩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夹棍气──"曼桢道:"你还要赖!你还要赖!"她实在恨极了,刷的一声打了曼璐一个耳刮子。这一下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的抬起手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的站在那里,曼桢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从来也没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肉至亲之间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象不便出口。在曼璐是只觉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刚才这一巴掌打下去,两个人同时都想起从前那一笔账,曼璐自己想想,觉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尤某觉得可恨的就是曼桢这样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声道:"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去?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她越说声音越高,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阿宝和张妈守在门外,起先听见房内扭打的声音,已是吃了一惊,推开房门待要进来拉劝,后来听见曼璐说什么做舞女做妓女,自然这些话都是不愿让人听见的,阿宝忙向张妈使了个眼色,正要退出去,依旧把门掩上,曼桢却乘这机会抢上前去,横着身子向外一冲。曼璐来不及拦住她,只扯着她一只胳膊,两人便又挣扎起来。曼桢嚷道:"你还不让我走?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能把我关上一辈子?还能把我杀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的一摔摔开了,曼桢究竟发着热,身上虚飘飘的,被曼璐一甩,她连退两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远,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揿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哟了一声。曼璐倒已经咖咖踏着碎磁盘跑了出去,把房门一关,钥匙嗒的一响,又从外面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