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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正向炼油厂走去,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这一天午饭以后,我将书包里的课本倒在床上,将干净衣服塞了进去,又塞进去了毛巾和肥皂,然后向母亲要了一角钱,我告诉她:
“我要去洗澡了。”
背上书包的我并没有走向镇上收费的公共澡堂,我要将那一角钱留给自己,所以我去了炼油厂的澡堂。那时候已经是春天的四月了,街两旁的梧桐树都长出了宽大的树叶,阳光明亮地照射下来,使街上飞扬的灰尘清晰可见。
我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走出家门的。我将时间计算好了,我知道走到炼油厂的大门口应该是十二点整,这正是那个看门的老头坐在传达室里吃饭的时间,他戴着一副镜片上布满圆圈的眼镜,我相信饭菜里蒸发出来的热气会使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说他喜欢埋着头吃饭,我总是在这时候猫着腰从他窗户下溜进去。在十二点半的时候,我应该赤条条地泡在炼油厂的澡堂里了。我独自一人,热水烫得我屁眼里一阵阵发痒,蒸腾的热气塞满了狭窄的澡堂,如同画在墙上似的静止不动。我必须在一点钟来到之前洗完自己,我要在那些油腻腻的工人把腿伸进池水之前先清洗掉身上的肥皂,在他们肩上搭着毛巾走进来的时候,我应该将自己擦干了,因为他们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就会将池水弄得像豆浆似的白花花地漂满了肥皂泡。
可是这一天中午的时候,我走到那座桥上时站住了脚,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炼油厂看门的老头快吃完饭了,那个老头一吃完饭就会背着双手在大门口走来走去,而且没完没了。他会一直这么走着,当澡堂里的热水冰凉了,他才有可能回到屋子里去坐上一会。
我站在桥上,挤在那些成年人的腰部,看着昆山靠在桥栏上一边吸烟,一边大口吐着痰。昆山使我入迷,他的小胡子长在厚实的嘴上,他说话时让我看到肌肉在脸上像是风中的旗帜一样抖动。我心想这个人腮帮子上都有这么多肌肉,再看看他的胸膛,刺刀都捅不穿的厚胸膛,还有他的腿和胳膊,我心想那个名叫石刚的人肯定是完蛋了。昆山说:
“他不给我面子。”
我不知道昆山姓什么,这个镇上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姓,但是我们都知道昆山是谁,昆山就是那个向别人借了钱可以不还的人,他没有香烟的时候就会在街上拦住别人,笑呵呵地伸出两只宽大的手掌拍着他们的口袋,当拍到一盒香烟时,他就会将自己的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将香烟摸出来,抽出一根递过去,剩下的他就放入自己的口袋。我们这个镇上没有人不认识昆山,连婴儿都知道昆山这两个字所发出的声音和害怕紧密相连。然而我们都喜欢昆山,当我们在街上遇到他时,我们都会高声叫着他的名字,我五岁的时候就会这样叫了,一直叫到那时的十一岁。这就是为什么昆山走在街上的时候总是春风满面。他喜欢别人响亮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总是热情地去答应,他觉得这镇上的人都很给他面子。
现在,昆山将烟蒂扔进了桥下的河水,他摇着脑袋,遗憾地对我们说:
“石刚不给我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