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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话间,外面在敲门,李狗子开了门,见是亚英来了,他道:“我们该走了,林宏业也许是今日下午到海棠溪,大哥不得空,我应当过江去接他一下。”老太爷还想说什么,李狗子笑道:“你老人家暂时收着,晚上我到旅馆里来奉看,再说吧。晚饭恐怕来不及预备了。”老太爷看他那种样子,料着他不肯收回,只好悄悄点了个头,将支票藏在身上,和他告辞。李狗子和那三位主任都恭恭敬敬的将他父子三人送出大门,而且预备好了三乘轿子。直等他们三人的轿子走开,方才回去。
亚雄自去办公。老太爷与亚英在旅馆里休息。因把身上支票掏给亚英看,说是这一万元,不受,是让李狗子心里不安,受了是自己心里不安。亚英笑道:“我要说一句不怎样合理而又极合理的话,我们受着毫无不安之处。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像他这类暴发户,都是害苦了像你老人家这种安分守己的人。用他几个钱,等于把他榨取的脂膏,捞一些回来,毋宁说那是理之应当。”老太爷笑道:“岂有此理。若凭你这样说,那还有人肯讲交情吗?”老太爷是斜坐在那张沙发上说话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坐了起来,将头昂起叹口气道:“我不想在李狗子这种人身上,会寻出尊师重道的行为来!看到李狗子以攀交我这样一位老教书匠当老师为荣,仿佛这粉笔生涯不可为而又大可为了。”说着又笑了起来。
亚英看到父亲有点高兴了,便笑道:“我也有点计划,还是念书的好,打算再作它两年生意,储蓄一笔学费,到了战后,我也想出国留学三四年,回国之后,作一个彻底为社会服务的医生。”老先生在身上取出了一支雪茄,正擦了火柴要点。听了这话,却把火柴盒敲着茶几,冷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这分明是一种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了。亚英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倒未免呆了一呆。老太爷接着道:“读书,自然是好事,你这个预备读书的计划,却根本不好,你说再作两年生意,等战后去念书。一个作生意的人,胃口会越吃越大,我是知道的。现在你觉得所挣的钱,不够将来作学费用的,你再作两年生意,你把学费挣够了,你又会想到不够舒舒服服的念书,不免再作一两年生意,等那一两年生意作满了,你以为你就肯把生意歇了,再回头念书吗?那个时候,你年岁越发大了,或者你已结了婚,你的室家之累,逼得你会更想发财了。读书是苦事,也只有苦读才能成功,天下有多少坐在沙发椅子上读书,会把书读通的!”
亚英听了这些话,心里头自有一百个不以为然,可是他转念一想,无论这重庆的市侩气,对他怎样引诱,他始终不赞成晚辈在市侩堆里鬼混,可是不赞成尽管不赞成,他又时时刻刻被这种空气所包围,所以他心里那种理智的判断,往往就会冲动了情感,发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态度,这实在是应该充分体谅的。他这样想过之后,脸上立时呈现出好几种气色,他靠了桌子站着,两手插在衣袋里,将头低着,总有五分钟之久,不曾说出话来。
区老太爷缓缓的坐了下去,擦着火柴,将雪茄燃着了,又缓缓的吸了几口。他对这位野马归槽的儿子,本来既惋惜又疼爱,再见他那一份委屈,更是有些不忍,便仰着脸放出了一种慈爱的微笑,因道:“这又发呆干什么?我这样说,无非是希望你们好,希望你们更好。现在你又不是马上就要去读书,被我拦着。你说去接林宏业的,你就过江去吧,我多喝了两杯酒,要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可是一时又想不起该从哪里说起。”说着,他指了亚英的颈脖子道:“领带打歪了,自己整理一下吧。”亚英没想到父亲的话锋一转,关心到了自己的领带,这就手抚着衣领,把领结移正了。老太爷抽着雪茄,向他望着微笑道:“可以向茶房借把刷子来,将你那西服刷一刷,见了人家香港来的人,也不要露出内地人这份寒伧相来。”
亚英被他父亲慈爱的笑容所笼罩着,便叫茶房拿衣刷子,恰是茶房不在附近,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人答应,他只得自己走出来叫茶房。他这房间外面,是一带楼廊,正是旅客来往行走之地。出来未曾张口,却有一道红光射人。定睛看时,是一位穿大红长衣的女郎走来,她穿件红衣,已是够艳丽的了,却又在衣服四角钉着彩色的丝编蝴蝶。最奇怪的,是这个年头,无论城乡,已不见穿长衣的女人,还会在衣服下摆露出长脚管的裤子。而她不然,却把丝袜里的大腿藏起,穿了条墨绿色的绸裤。重庆市上的摩登女人,家境无论怎样寒素,总会在长衣上罩一件长或短的大衣,而她却没有,就是这样红滴滴地露着一件红绸袍子。她也没有穿皮鞋,更没有高跟,是一双红缎子平底绣花鞋,套在白丝袜子上。如说她周身还有些别的颜色的话,那就是这双袜子了。这一种大红大绿的穿法,可说是荒僻地方的村俗装扮,在大后方摩登世界的重庆,倒是很少见的。
亚英看到,着实的惊异了一下。这惊异还不光为了这衣服颜色之俗,惊异的却是这位穿红绿衣裤的女人,长得很是漂亮,在通红的胭脂脸上,两道纤秀的眉毛罩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她走得急了一点,楼板微微的滑着,她脚步不稳,身子略闪了一下。她看到有人站在面前,不觉露齿一笑,嘴唇被口红抹得流血一般,也觉得伧俗,只是在她这一笑之余,露出雪白的糯米牙齿,才显得妩媚绝伦。她却毫不留意别人观感怎样,平平常常由亚英面前走过去了。
亚英却呆了一呆,心想哪来这样一个俗得有趣的女人。他醒悟过来之后,兀自嗅到身前后有一种很浓厚的香气。他又想着这不会是都市里的摩登女郎,哪个摩登的女人肯穿红着绿?但说她来自田间,可是她态度又很大方,一瞥之下觉得她的头发还是电烫过的,刚才只管去揣度她的衣服,却不曾留神她到哪个房间去了。他如此出神的想着,忘了出来是叫茶房拿刷子的,空着手走回房去。老太爷对他望了望道:“你为什么事笑呀?”亚英道:“我看到一个乡下女人,穿红着绿,怪有趣的。”老太爷笑道:“我就常听说有穿阴丹大褂,赤着双脚的人,在西餐馆里请客,如今谷子这样贵,乡下大地主的儿女,又什么花样不能玩?”